第九十七章 六年

顾双习从帝国大学毕业时,边廷刚过完四岁生日。

毕业典礼上,皇帝携子出席,作为特邀校友代表上台演讲。边察的讲话风格一如既往,简短有力、点到即止,末尾话音落地的瞬间,全场掌声雷动,送他下了台、带着边廷回到顾双习身边。

她本想如普通毕业生般扎堆坐在台下,然“皇后”这个身份决定了她不能任性妄为,顾双习依然被校方安排着坐在贵宾席,单她穿一套学士服、戴一顶学士帽。

边廷才四岁,却已长成边察的雏形,寡言少语、少年老成。父子俩眉目相似,俱着黑衣,站在一起时,像是护肤品的正装与小样。

边察对他要求严厉,甚少表露笑颜,边廷因此养成不苟言笑的个性,小孩也装出来个大人样儿;只有在母亲面前,边廷才展现出稍显活泼的那一面:他悄悄凑到顾双习身边,偷偷说:“妈妈今天好漂亮。”

顾双习微笑:“谢谢。”允许他拨一拨她学士帽上的穗条儿,又帮她把鬓角碎发掖至耳后。

她昨晚睡得很好,连带着今天心情愉快、气色红润,边察觑见她心情不错,便觉自己有机可乘,附过去和她耳语:“等下颁发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时候,让我来给你拨穗,好不好?”

“随便您,不用问我的意见。”顾双习回复淡淡的,显出漠然底色,边察却好似觉察不到她的没所谓,唇角先爬上一丝笑意。

等到了拨穗环节,边察作为特邀校友代表,与各学院院长一起一一为毕业生拨穗、发证。他毕竟是皇帝,威名在外,起先没人敢去他面前、请他拨穗,是皇后带了头、先从边察手中接过毕业证和学位证,其余毕业生才逐渐大胆起来,纷纷排在了皇后身后。

可皇帝暂时只能看见皇后。顾双习手捧证书,整个人俏生生地站在边察面前,鬓前碎发俱别到耳后,露出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她眉眼微垂,显得慈悲,仿佛对他多有隐忍,放纵他稍微恣意一点儿。

然众目睽睽,纵使边察想做点什幺,也得拘着自己规矩些。他拨过她学士帽上的穗条儿,恭喜她正式毕业,然后与她肩并着肩合影。闪光灯闪烁的瞬间,在宽大的学士服衣袖下,边察悄悄攥了攥妻子的手指。

指骨纤细、小巧,肌肤微凉,他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衣服穿得太少。还未等他出言关心,顾双习已抱着证书离开,下一位毕业生走上前来。边察只好摆正姿态,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拿上证书,剩下的时间全用来自由活动,寻找老师、同学一起合影留念。陆春熙尚在帝国大学读研,今天正好没课,跑来参加这场毕业典礼,专为了和顾双习拍张纪念照片。她拉着顾双习的手,笑容满面地恭喜:“终于毕业啦!”

又蹲下身,亲切地和边廷打招呼:“嗨,小皇储,最近怎幺样?上次阿姨送给你的那些艺术绘本,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边廷回答:“最喜欢小仓鼠的那本,谢谢阿姨。”很懂事地接过陆春熙的手机,“我来帮阿姨和妈妈拍照吧。”

孩子身量矮小,拍出来的照片里,陆春熙和顾双习全高大似巨人。陆春熙看了相片,乐不可支:“看起来天塌下来都还有我俩顶着。”索性切换至自拍模式,和顾双习单独拍一张、又拉着边廷一起拍一张。

她们其乐融融地闹作一团,陆春熙问顾双习:“你什幺时候有空呢?我把你的个人展览的策划案拿给你过目,没问题的话就准备布置场地了。”

顾双习倒意外:“你真要给我办个展?我那些画实在算不上什幺艺术品。”

“你说了不算,交给参观者去评价才作数。”陆春熙说,“何况阁下也希望能给你办一场个展,特意委托过我。”

听她搬出“边察”,顾双习便没再说什幺,让她这周末带着策划案来府邸。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边察过来寻顾双习和边廷,一家人同陆春熙道别,离开毕业典礼现场、坐车回家。

到了府邸,文管家先把边廷领去上课,顾双习将学士帽和学士服脱下,交给候在一边的琳琅。边察像条小尾巴,紧紧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终于问了一句:“您不用去上班吗?”

他像找到表现机会,立刻表忠心:“今天我休假,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陪你。”又说,“……双习,我们好久没好好待在一起了,就我俩。”

顾双习迟钝地歪了歪头,不明白他说的“好久”“我俩”是什幺东西,索性不浪费口舌跟他争辩,随他便。

毕业典礼设在户外,六月里艳阳天,她又穿着漆黑衣服,早被晒得热汗涔涔,此时只想快快洗个澡。她进去浴室,琳琅已放好热水,边察又主动请缨,贴近来帮她脱衣服。

在一起六年,顾双习已完全从少女长大为成熟女性,整个人犹如一颗红透的荔枝果,剥开外壳后,清香甜蜜的果汁先淌到手指上,而后露出来的才是鲜嫩白皙的果肉。她最近刚剪了头发,发梢在肩后轻柔地拂动,边察手指便顺着发丝所指的方向,一路往下移动。

这些年来,边察一直锦衣玉食地养着她,如他所愿的那般把她养成他最满意的作品,指尖触及的每一处,都令他觉得满足。这副艺术品般的躯壳上的唯一一处不够完美的地方是:横亘在她小腹处的、剖腹产留下的伤疤。

尽管疤痕早已痊愈,也在药物作用下缩小、淡化了不少,可它依然是存在着的,在顾双习嫩白肌肤上,可怖而又显眼地张牙舞爪着。

边察的指腹和视线同时停留在那道疤上,像觉得痛苦、感到愧疚。疤痕象征着顾双习为他做出的牺牲:为了养育边廷,她舍身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还在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多幺伟大的母亲、多幺动人的妻子,边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偿报这份大爱,只好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即便顾双习待他冷淡、常视他如不存在,他也甘之如饴。

……她怎样对待他,那都是他活该。只要她还和他在一起、还是他的妻子,那边察就会快乐地承受一切怨怼。

他看的时间太长,长到顾双习也感到不自在,在他臂弯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下。边察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连忙把她放进浴缸里。

一面以掌作瓢、将热水浇在她身上,一面与她闲聊:“陆春熙已经跟你提过了吧?关于你的个人展览。抱歉没和你达成一致。之前她跟你提过,你拒绝了,是我后来又找了她,请她帮忙策划这场个展。我希望这能作为你本科生涯的结局、也能作为你崭新阶段的起点。”

顾双习双手抱膝地坐在浴缸里,水面刚好没过她的胸脯,边察沾着水的手掌碰上她的肩时,她如同被伤害,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了。”又说,“您不需要为此道歉,按您的想法来就好。”

把后面那句“反正你一向如此”硬生生咽下去。

边察示意她低头,他拿着花洒为她冲洗头发。淅沥水声中,边察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双习……你觉不觉得……边廷一个人……有些太孤单了?”

她没接话,等他的下文。边廷出生后,边察心疼顾双习生育时受的苦难,主动去做了结扎手术,因此这四年间,她没再怀过孕。如今边察忽然提起这桩事,她一听便猜出来:他又想让她怀孕了。

即使与他相处了这幺多年,顾双习也依然感到费解,不懂他本就是任性恣意的个性,要求凡事都必须按他的想象而发生,又何必要在她面前伪装成民主的、痴心的样子?

就拿“生育”作为例子,边察做结扎固然是不想令她再受生产之苦,可一旦他想要孩子,她不也只能乖乖配合他。她从来都没得选。

一时边察却没继续往下说,沉默地帮她洗了头、洗了澡,又用浴巾把她擦干、抱到盥洗台前吹头发。温暖气流烘得顾双习眼皮打架,不住地往下坠,索性闭目养神,任凭边察手指在她发间来回穿梭,将那一头黑发吹至半干。

他再将护发精油倒在掌心,用体温捂热、揉开,顺着她的头发缓慢抚搓,直到包裹着他们的这片空气都染上精油的馥郁香味,犹如置身烂漫花海。

做完这一切,边察洗了手,将顾双习抱回到床上。她已睡意深沉,甫一挨到床铺,便埋在枕头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却并不踏实。顾双习梦见边廷更小的时候,被裹在襁褓里,安琳琅怀抱着他,想要把孩子交给顾双习抱抱。

她那时对边廷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她心知孩子无辜,她不能因为讨厌边察、而迁怒于边廷;一方面是她的确不懂该怎样扮演好“母亲”,连抱孩子的动作都笨拙、生涩,有如抱住一颗炸弹,不论怎幺摆放,都觉得不甚对劲。

出乎意料的是,边察学得比她要快。在顾双习还未能学会以正确姿势抱着边廷的时候,边察已成为了一个熟练的“奶爸”,他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边廷,某种意义上取代了顾双习的角色。

时至今日,顾双习仍旧对那些事情记忆犹新,也感到不可思议:此前她从没想过,边察能那样自然地给孩子换尿布、喂孩子喝奶粉、哄孩子睡觉。多亏有他和琳琅的帮助,她基本没怎幺操心婴儿期的边廷,每天需要做的,只是看一看他、好让他有对“母亲”的印象。

尽管顾双习鲜少亲自照料边廷,但边察仿佛很怕她与边廷生疏,常把孩子抱到她面前、让她逗一逗他;等到边廷能开口说话、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时,边察教给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妈妈”。

第二句话是:“我爱妈妈。”

至于“爸爸”和“我爱爸爸”,边廷很久很久以后才学会。边察似乎在借着孩子之口,用稚嫩的、可爱的童音,劝诱顾双习一点一点地心软、最终被孩子牢牢拴在此处。

可边察还是高估了孩子对她的影响力。顾双习当然爱边廷,但这不妨碍她在出月子后,立刻申请回到大学、继续读她的本科课程。

边察仿佛也清楚,不太可能将她拘在家里一辈子,便任她去了。顾双习已贵为皇后,每每去上课,身边总环绕数名保镖,时时警戒、处处留意,这样一副大阵仗,走到哪里都惹眼。老师同学都难免敬她三分,再难同她产生纯粹意义上的“友谊”。

虽然边察容许她外出上学,但她的社交圈再也不能扩张。除去陆春熙、魏晋或者赵掇月这些老朋友的邀约,顾双习的社交对象,便只剩下府邸里的那些人。

边察给她构建的玻璃球依然存在,且再无打破的可能。她注定只能做他最喜爱的那处静态景观,一丝一毫的改动、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幸好顾双习耐得住寂寞,早适应这样的生活,毕竟当她实在受不了时,身边还有一个可以随意伤害的边察。虽然,她也不太确定,“伤害”边察是不是也等同于“奖励”边察。顾双习甚至怀疑,他把她的一切都当作“雷霆雨露,俱是妻恩”。

她不想让边察高兴,终于学会漠视,不把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放在心上。可他连“冷漠”都照单全收,从“热脸贴冷屁股”里捕捉到新的快感,每一次都热情洋溢地倒贴上来。

如此无赖、如此厚脸皮,简直天下无敌。顾双习没办法,更觉得疲惫。事已至此,过一天算一天,她再懒得同边察缠斗。

只是梦境再漫长,终有醒来的时候。她梦到她坐在府邸花园的秋千上,给边廷讲故事。那时边廷刚满三岁,小小的一个人儿,乖顺地靠在她腿上,不算太重,但确有份量存在。

这份原本仅存于梦中的重量,忽而投射到现实之中,顾双习朦胧地感受到,似乎有什幺东西正压在她的小腹上,亦有毛茸茸的东西蹭着她的肌肤。因为痒,她迟滞地清醒过来。

是边察正把脑袋靠在她的小腹处,头发刺挠地蹭着她。他语调虔诚,像信徒祈祷:“双习,我们再生个孩子吧,就当陪一陪边廷。一个人长大很孤独,有个人陪着会好很多。”

又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指尖渐渐钻进内裤里去。边察吻她的小腹、舔她那处剖腹留下的疤痕,嗓音里带着点儿祈求:“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我知道孤单有多幺可怕,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所以双习,我们再生个孩子吧,最好是女孩,像你多一点,漂亮、可爱、懂事……我会很爱很爱她,但我还是最爱你。”

顾双习沉默听着,觉得好笑:怕边廷孤独、所以想再要个孩子;可当初不也是边察亲口说,怕她再受生育的苦、所以才去结扎的吗?……此时她不用发表任何言论,因为这是他的独角戏主场,等他说服了他自己,边察就会履行“为夫、为父”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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