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暄轻眨黑睫，神情如旧，清润语声即便质疑也透着诗礼簪缨家的优良涵养，斯斯文文地一笑，纳罕道：“圣谕未言及“同食、同住”一事，莫不是姑姑在与崔暄顽笑吧。”
赵姮自己新添的规矩，圣旨上当然没有。
瞧他明明心里头不乐意，不直言，拐弯抹角地拒绝，当真是虚伪至极。她不禁为自己临时起意的机智感到骄傲。
这是个难缠的主儿，赵姮学着刚刚宣旨内监的谄媚功夫，打旋磨儿：“少将军是万岁爷中意的东床快婿，将来可是要尚主的驸马爷，下官怎幺敢同您说笑呀！实则是公主懿令，殿下念及少将军刚下战场，又上京城，这般千里奔袭委实劳苦，为方便考核特命下官随侍您左右，以便应试差遣。”
言罢，她笑呵呵地福身向他示好：“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少将军行个方便。”
崔暄听闻，立即换上一副恍然表情，先拱手领了公主的命，又向她比手：“府深，路远，请姑姑随喜。”
两人一前一后，赵姮慢他半步，悄悄打量着他，没话找话，挑刺寻错：“少将军脸皮儿真白净，不知平时都用什幺面脂呀？”
崔暄从从容容，疏朗笑道：“姑姑说笑了，哪有男人用面脂的？不过是疆地风大，素日常戴盔帽，以面具掩面挡黄沙，少些风吹日晒，略比旁人白上个几分罢了。”
面具？她才不信。倘或风沙大必得人人戴之，那其他人怎幺没遮白？她可记得大前年他父亲宁王上京时，那脸黑得不比锅底白多少。还有他的随从们，那个叫什幺卜昧的可都不如他白。可见是在扯慌。
没准是别人替他战场卖命，他窝在甘宁王府享乐呢！
话又说回，若真是李代桃僵，那可是欺君的大罪，料借一万个胆，他也不敢抖落出来。
可惜爹爹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
绝非易事啊，赵姮无声叹口气，转瞬又给自己鼓足劲儿。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还怕揪不出他的错儿吗。
等罗列出他的十大罪名，她就到爹爹面前告御状，便能顺理地拒掉这桩突然冒出来的指腹为婚啦。
赵姮美美盘算着，唔了声，“本以为少将军有什幺保养秘方儿，想求一个，您瞧瞧我这脸儿和您一比简直比蜡还黄啊。”
“姑姑身上这件靛蓝圆领官袍颜色庄重，所以衬得威严，”崔暄用余光轻轻瞟了下她的脸，和声和气道，“姑姑若想肤白，平日不上职，出门在外不妨也用帷帽遮面。”
巧言令色！不就是溜须拍马嘛，谁不会？赵姮笑盈盈地仰脸望着他，啧啧嘴，反夸为上：“怨不得万岁爷选您作驸马呢，您长的俊，心眼又好，这天底下也就您这样的人物才堪配咱们花容玉貌、温柔端庄、仁慈善良、聪明伶俐的公主殿下。”
一提起自己的优点，赵姮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过她还有个谦虚的美德，因此略略说两个就止住了。
这通指桑夸槐，落到耳内，崔暄平淡生厌的心绪，恍惚浮上点近乎忽略不计的悦感，温声问：“那姑姑认为公主会喜欢我吗？”
刹那间，赵姮只感他眼中笑意有了温度，貌若碧桃，直直望来，简直惊心动魄。
赵姮糊着层易容面具的脸莫名有些发热，匆匆移开目光，嘴上胡乱地敷衍道：“当然，公主不喜欢您还能喜欢谁啊。”心里不住腹诽，好个狐媚子，还挺会勾引人！
两人又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她觉没进展，又心生一计向他提出个无理且无礼的要求，“少将军，您可以帮我拎包袱吗？”
她要傻傻的，没眼色地惹他，看他能忍到几时。待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顾得上装模作样？
崔暄乜了眼小女官挎在手肘的桃粉色丑包袱，心中微叹，啊，考核开始了幺？
他勉强拿出半分心力，稍微一想，得拎，毕竟崔暄擅长被人卖完再替人数钱。
可赵姮会喜欢帮其他女人拎包袱的驸马吗？
崔暄笑了笑，婉拒：“数月前，我在战场受了伤，眼下四肢乏力，恐不能为姑姑效劳。”
听得受伤二字，赵姮兀的福至心灵。她按耐着心中喜悦，攒起细眉，关怀脉脉：“不知少将军伤在何处，可有大碍？宫中太医个个妙手回春赛华佗，不如我请来为您诊治吧，早日药到病除，省得公主为您忧心呀。”
“多谢姑姑美意，我已好转，请不必费心。”
是了，他压根儿没受伤，心里有鬼，自然不敢让太医瞧。
战场刀枪无眼，纵使是韩信、高长恭，也免不了受伤。真正上过战场厮杀的将领身上不可能一点儿伤没有。
赵姮直勾勾盯着男人俊逸的身姿，又告诫自己别太心急，以免打草惊蛇。
她惦记着怎幺偷看他的身子，继续同他扯闲话，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
崔暄照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句句回应，虽不见厌烦，可赵姮却觉出不对劲来。
王府是座五进院的大宅子，一进套一进幽深的让人摸不着边儿。自迈进第二道垂花门以来，崔暄领她经长廊蜿蜒至花园池塘，再到假山凉亭，每过院落却不入，七拐八拐地绕来绕去。
她光顾着套话揪他的错儿，一时大意，竟着了道！这会子缓过劲，方觉两条腿发酸，脚底也被鹅卵石小径硌得生疼，三魂七魄蹭蹭直冒热气，简直火大！
想她，本朝唯一的公主，爹爹掌上的明珠，心尖的宝贝儿。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何时像现在这般被人当成傻子戏耍过。当下便生出种撂挑子不干的冲动，想撸起袖子揭开捂出一脑门子热汗的易容面具，命令前面嘴甜心苦的笑面虎，马不停蹄地离开京，想娶她？别做春秋大梦了！
然而一转念，想到和爹爹的约法三章，心中小火苗瞬间矮了一二分。
她不能在他面前自曝身份。
大礼未成，她自降身份来王府本就不体面规矩。一旦传扬出去，保不齐会有她恨嫁，上赶着之类的难听话吹进都察院大门，那帮尽职尽责的御史还不得奋笔疾书集体上奏弹劾她‘罔顾纲常、任性恣情、大失体统’了，她倒不怕，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但她不想牵累爹爹被聒噪又丢威仪。
赵姮深呼吸，竭力抑制怒气，勉强恢复卧薪尝胆的气量，一面驻足，一面擡手扇风，半讥半笑道：“少将军，您住处可真够远的，走了大半天还一眼望不见南天门。”
崔暄也停下，回顾直不起腰她，疑惑不解，累成这样，怎幺嘴上还不闲着？
“是军医说，有伤需静养，是以住的偏远一些，姑姑见谅。前面有座凉亭，姑姑若是累了，不妨停下歇歇罢。”
他眼中含着体恤笑意，深栗色的瞳，琉璃般透亮，干净见底，完全看不出任何捉弄戏耍。
这张俊美的脸，再配上惓惓言辞，她要是不带脑子来王府也就信了。
还真以为她傻，看不出来他是怕露馅儿？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无非是不愿与她同住。现在惺惺作态，不就是等歇过脚再带她走个十万八千里，要她知难而退幺。
赵姮又气又不服，忿忿思忖着应对之策把滑落肩头的小包袱背好，挺直腰杆道：“考核要紧，咱们做下官的哪敢说累呀，就请少将军前头带路吧。”
崔暄笑道：“好的。”
好你个大冬瓜！
赵姮光在心里骂还不解气，记账小本子上写满崔暄大名。
待走了几步后，她计上心头，哎呦一声，驻停脚步。
崔暄眉头微不可见一蹙，慢悠悠转身，只见小女官弯腰皱脸，不知又要作什幺妖蛾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