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倒在她裙下的男子何其多,郗韶音自己数都是数不过来的。
她一向把男人当作踩在脚下的垫石看待,家世人品相貌,无非是叫她站上去安不安稳、眺的够不够远的区别。
不过当年和周慎思扯上关系,完全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他既不是自己的倾慕者,又不在自己择婿的挑拣范围内,和他定亲和退婚,都只能算是计划之外的下下策。
在外人看来,和出身寒门的状元郎当众退婚,接着就嫁给了清河崔氏的公子,是她嫌贫爱富另攀高枝,这已经够可恨了,可郗韶音心里清楚,就连和周慎思定亲,都是她筹谋着嫁入高门的一步棋。
因此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她不禁小小地心虚了一下,随即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接过帕子,指尖有种被灼了一下的感觉,也没顾得上看清帕子的模样,郗韶音不自在道:“多谢你家大人。”
她始终没有上前去和“旧人”寒暄打照面的意思,来送帕子的小厮只是听说过周大人当年被这位崔氏的夫人背弃婚约的旧事,这在长安里并不是什幺秘密,但其中的详情他并不知晓,也闹不清大人心里到底怎幺想的。
小厮立在原地,心里已不知揣度了几番恨海情天的大戏。
可面前的女子帏纱遮面,如雾中海棠,只是淡淡道了一声谢,再无别话,收起帕子便绕过他从酒楼的侧门走了进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只余一缕香风。
再慌忙转过头去看向周慎思原本伫足望过来的方向,却也只瞧见光影昏淡的木梯上,竹青色衣袍的背影毫无流连,正缓缓步上。
时人爱舞乐,行酒过半也常有主宾兴起,歌舞于前,不说平康坊一带的靡靡夜色,只说眼下的醉仙阁,木作的隔断抵绝不了笑语欢声。
周慎思鲜少参加应酬,但见进出各个客厢之人锦衣华服,无不是精心雕饰来宴饮作乐的达官显贵,脚步停在约定好的那间客厢门前时,垂眸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罕有的出神片刻。
溶溶月色下那织金的石榴红罗裙,若流光潋滟,那一支盛春的牡丹,不需过多妆点,便教百花失色,今晚她出现在这里,醉仙阁的华丽都要被她衬成陋室寒舍。
而他向来只有粗服布衣,出身微苦,哪怕今日已是众人眼中扶摇直上的御前红人,也不觉得那些奢靡享乐之事与他有半分联系。
客厢的门内传来一声惊呼,周慎思微微回神,他生得一副邃然而清肃的眉眼,萧萧隽拔,推门朝那被吓坏了的卖酒女看了一眼,脸色不免沉下来,复看向正从桌上将短刀拔下来的男子。
虞延仲正倨坐在桌前,微微倾身道:“就这份胆量,也敢来做本校尉的生意,”说着将用来吓唬卖酒女的刀豁然拔下,往地上一扔,哐啷一声,阴森森笑斥,“扰人清静……滚!”
等那卖酒女仓皇离去,又立马改换了笑容,收起那副不羁狠戾的模样,边亲自斟酒,边不时擡眼看向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不知想起了什幺,挑眉笑了笑。
“周大人赏光,虞某荣幸之至!”
于外人眼中,他和周慎思虽都是受太后赏识提拔的新臣,却是截然不同的口碑。
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横行无忌、陷害忠良,挖空心思做太后手里的一把利剑,为斩除异己不择手段,才被提拔重用。
可周慎思是正正经经进士出身,不需他那些阴暗的手段,太后赞他直臣,赏识他的才华,命他执掌刑罚断案,短短四年便从毫无倚仗的寒门状元郎到如今的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二人同是所谓的太后一党,此前却从未有过明面上的交集。
虞延仲擡眼窥他面色,意有所指道:“往左第三间房内,崔家六郎擢官宴请,好不热闹,不知周大人可听见那乐声了?”
周慎思敛袍坐下,轻轻推开面前那杯酒,眸光澹澹,向来淡漠冷肃的一张清俊面庞辨不出神色,只启唇道:
“是幺?”
见他听到崔彦敬的名字仍是毫无波澜,虞延仲调侃道:“少卿大人好雅量,夺妻之恨也不放在心上。”
周慎思平静道:“我与校尉不同,从不浪费心思在无关紧要之人身上。”
虞延仲不禁皱眉,想从周慎思脸上看出什幺不甘和记恨,然而他平静如斯,倒叫人迟疑,郗韶音那等绝色,姓周的真就半点没动心挂念?
他虽不信真有人大度至此,但对方是素有清正之誉的周慎思,好像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不过倒也巧,从前他几次邀约周慎思,他都不曾应下,今日崔彦敬在此设宴,一向不与人深交的周慎思忽然答应赴约,难免不叫人多想。
虞延仲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他:“太后陛下借明堂建成,召诸宗室赴洛阳,消息放出来不过几日,便有些异动。”
文书上是几份素来反对太后临朝称制的李家宗室皇亲和世家大族的名录,周慎思接过来垂眸静静翻看着,视线越过前面的宗室诸人,落在一个“崔”字上。
虞延仲身为酷吏,经手的事情大多分不清黑白,但此事却非诬告陷害,太后召宗室赴洛阳,本就是察觉到了蠢蠢欲动的反心,想要引蛇出洞。
不过虞延仲急功近利,心思全在为首的诸王身上,名录上的其余一些人,大概不曾注意到。
周慎思手指在目光所至之处轻轻摩挲几下,微不可察地轻轻笑了笑,收起了文书。
虞延仲常说他与周慎思其实很像,像他们这种在朝堂之上毫无倚仗,身后又无牵无挂的孤臣,做什幺事都不怕得罪于人。
周慎思未置可否,他滴酒未沾,起身立于窗畔。
临窗而望,酒楼之下那辆马车旁站着一对形容亲密的男女,春夜的风徐徐吹起美人帏帽上的纱,露出那双若春水含情的眼眸。
“不过我自然比不上你——周大人,我贪慕权柄、玩弄手段,是真小人,您是真君子。”
听见身后虞延仲已经自斟自饮半醉了的声音,周慎思微微蹙眉。
待看见崔彦敬握着那双柔荑一同登车离去,他掩上窗,微闭了闭目,自嘲般牵了牵唇角。
怀中留有美人体香的那方帕子仿佛正贴在心口灼烧滚烫。
“真君子?周某恐怕从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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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架空,作者文盲,只借用部分睿宗时期武后称制背景,其余纯属虚构,可忽略不计
另:状元的地位从北宋起才受到重视,唐代状元的选择方式并不严谨,因此并无多少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