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彦敬饮了酒,自然不如平日里清醒时反应快些,音音也常调侃他——说好听点,外人赞他是冰魂雪魄心思澄澈,说难听点,就是活在书里的呆子。
饶是如此,他一路上也隐隐约约察觉出妻子的几分不对劲来,疑心是自己一身酒气惹音音不快,低头嗅了嗅衣襟上的味道,一回房便唤人备水。
浴房里刚擡进来热水,好在春夜里倒没那幺冷,崔彦敬宽衣刚入了水,便听见外间里有人在说话。
忙唤了几声“音音”,过了一会儿,才见郗韶音进来,双眸含嗔瞪了他一眼。
崔彦敬酒醒了大半,忙问道:“音音,方才我怎幺听你在跟人说话?”
他心下微微不安,牵了妻子的手不放,教她进来同浴,“是母亲身边的人?”
郗韶音恼然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坐在一旁解衣,慢吞吞褪去上衫,闷闷不乐:“你都听到了还问。”
崔彦敬知道母亲一向不喜妻子,往日里言语间总没少了嫌弃,前些日子还同他提起成婚多年无子嗣,要给他纳妾云云。
他当然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恐郗韶音误会:“母亲有什幺话这幺晚叫人过来……音音,有时候母亲的话,你听听也就算了,她不是怨你,是怪我,你别放在心上。”
郗韶音一路上心不在焉,倒不是因为郑夫人那档子事,若指望着丈夫来宽慰调解,四年过来,她怕是早就气短了命。
不过他误会也好,看来今晚在醉仙阁,崔彦敬并不知道她偶遇周慎思的事情。
郗韶音眨了眨眼,佯装怒道:“郎君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话搪塞我,什幺都叫我不放在心上,在婆母面前不得好脸色的又不是郎君,郎君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
她这话也有一半真心发泄,早在十六岁之前,崔彦敬这样的软脾气的郎君她本看不上眼。
那时她还做着嫁给表哥做世子夫人的美梦,心里中意的,也是表哥那样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的男子。
可后来卢家人翻脸不认,经历种种变故,她才觉得崔彦敬也没什幺不好,至少事事都会听她的。
崔彦敬连忙认错,勾了她的手教她倚在浴桶边,“是我的不是,以后母亲再有什幺话,音音都推到我身上便是,要打要骂随母亲的便,只要不委屈了我们音音。”
他嘴甜,偏知道什幺话妻子爱听,低声哄了一会儿,果然见郗韶音面色柔和不少,水雾渺渺里,她褪得只剩那层薄裙和胸前的小衣,丰盈一团娇乳柔腻如云,随着她低笑而颤巍巍地晃。
崔彦敬自然知道这艳绝长安的美人半遮半掩下的玉雪风光是何等令人血脉偾张,忍不住伸手去探,刚要哄她进水中一试,却被郗韶音“啪”的一声拍开了手。
“郎君只知道哄我,就不再问问婆母今晚到底与我说了什幺?”
美人含嗔带怨,颇是惹人心颤,崔彦敬笑道:“说的什幺?”
郗韶音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还能是什幺?我不信婆母没跟郎君提过,你我成婚已有四年,我却迟迟没没有身孕。”
她啐道:“郎君是个贪色的,日日耕耘也不见有果,婆母不找我的麻烦找谁的?明日婆母叫人来请脉,我劝郎君今日少折腾为好。”
“免得明日那神医再把出什幺阴虚阳虚,劝人节制,羞臊死个人!”
说着撩了一捧水往他身上泼去,崔彦敬闻言不禁耳热心跳,把人扯进浴桶里来圈在怀中,亲了亲她的耳尖,低低道:“夫妻不敦伦哪里会有孩子?郎中哪里会多嘴……”
郗韶音冷不丁教他拉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弄的眼睛里不舒服,正拿手揉着,眼前却被丈夫递过来一张帕子,轻轻替她拭去泪花。
她看清那帕子一角绣着的青竹,陡然一僵,攥住丈夫的手拧起眉头,“你从哪儿拿的这帕子?”
崔彦敬觉得好笑,“这不是你今晚带着的吗?刚才和衣裳一起落在旁边的。”
郗韶音心里咯噔一声,终于弄清了今晚心头惴惴不安的异样来自何处。
这不是她今晚遗落的那方帕子。
她下马车时掉了帕子,有小厮跑来归还,好巧不巧是受周慎思的指派。
自从成婚后,她几乎没再同他碰过面,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那双始终平静却叫人看不透的眼睛望向她时,总令人慌张不安。
第一次见面是由舅父所引的相看,彼时的周慎思尚无功名,刚刚参加过贡举,衣着清寒,人却挺拔隽然,站在她面前拱手一拜,声音不卑不亢,只道一声“郗娘子安”。
她当时正怨恨着表哥无情,要改纳她为贵妾,随口才应下这场相看。
猝然擡眼,对上这道声音的主人,她微微失神片刻,不曾想到舅父口中永州寒门士子是如此英俊端肃的男子。
不过在她看来,不欺少年穷不过是用来骗人吃苦的鬼话,即便不久之后他们签下婚书时周慎思已经中了状元,在她心里,他却仍不是她的良人。
因而后来……退婚之事她做的决绝,也是为了不给崔彦敬留后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撕毁与周慎思的婚书,逼得一向温润如玉的崔彦敬第一次忤逆父母,说什幺也要娶她过门。
她拿准了崔彦敬虽倾慕她到人尽皆知,为她写的情诗传遍长安,然而望族公子总缺了一份与家族对抗的勇气,以此推了他一把下定决心,可却半点没顾及未婚夫周慎思的颜面。
第一眼他望过来时略带冰冷的眸光始终令她记忆深刻,退婚时众人哗然、议论纷纷,他脊梁仍然挺直如松如柏,尽管微微蹙眉,望向她时的眼神仍如是……
郗韶音攥着手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帕子,长睫轻轻颤抖。
若不是今晚偶然遇见,若不是他叫人上前自报家门,她已刻意忘却那段为人不齿的过往了。
他亦扶摇直上,早已不再是当年清贫寒微的状元郎,多少五姓七望之门愿以嫁女得此近臣佳婿。
指腹下粗糙简陋的针脚绣成的小小一角青竹,不过是她当年随手所赠给名义上未婚夫婿的女红小物。
她懒得绣什幺荷包香囊,心里亦是觉得周慎思并不似旁的男子那般倾慕她,便更不愿多花什幺心思在上边。
那日见面,她随手递给他这方帕子,不过是走个过场。
他接过来,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收起,而是展开看着上面潦草的竹叶,问道:“为何是青竹?”
郗韶音终于记起她随口胡诌的那句话——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郎君气节高然,似青竹。”
只是女郎垂眸想着心事,全然没看见那人闻言后唇畔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