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夫人旧识。

春三月里,入夜比之往常的冬日要晚了些,煦暖的春风里飘着结香萦人的香气,房里点上了灯烛,却瞧着今晚明月高悬,一片清晖似昼。

女使慢慢卷起了帘子,露出窗后对镜描眉的女郎,只见她换了一身鲜妍轻快的春衫,果然是穿了刚成婚时崔彦敬所赠的那条繁复的石榴红罗裙,鬓边一朵才摘的牡丹,花虽无香,美人却比帘外的结香花还要醉人。

郗韶音借着月色描完最后一笔,提裙转了个圈,俏声问女使:“比之玉环西子何如?”

不等女使红着脸夸赞,廊前有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娘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家道半落的表姑娘嫁入高门的美梦哪能如此顺心,大约是当年令崔彦敬倾心求娶没费她多少力气,后来这份磨难便尽数移到这位婆母身上来教她经受。

郗韶音一早知道世家高门的日子不是那幺好过的,但她幼时便常听阿娘在耳边念叨,贫贱夫妻百事哀,男人看脸不值当,看人品又像是豪赌,谁知道他皮下是狼是虎?

她知道阿娘说的是自己,出身范阳卢氏的贵女当年与人私奔,吵着闹着逼迫外祖父母退让一步,嫁给了行商的阿爷。

阿爷这人空长一张好看的皮囊,哄着出身五姓七望的女郎下嫁,祖上留下的家产在婚后没过几年就叫他挥霍一空,说是行商,可半数都赔了进去。

一直到阿娘同他和离回了卢家,病中还遗恨愤愤,拉着她的手叫她发誓,将来一定不许学她,平白蹉跎一生。

郗韶音常常想起阿娘眼底那汪不甘的泪,所以成婚的这四年里总是忍气吞声,任由婆母挑刺却不顶撞。

至少崔家的门楣不会倒,她出门游宴有足足的底气,关起门来也有温存俊秀的才子郎君,总算没走阿娘当年的老路。

饶是一路上宽慰自己,可到了婆母郑夫人面前拜见时,仍是压不下心里的恼火。

郑夫人纵使再厌恶这个把儿子迷得团团转,丢了全家的颜面死活要娶的儿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媳实在美貌,她阿娘卢氏当年就是长安有名的美人,更别提还有一个靠皮囊哄贵女私奔的阿爷。

可这样的美貌落在做婆母的眼中,并不算一桩好事。

郑夫人想起自从崔彦敬娶了这郗氏,不仅平日里没少被其他世家妇人嘲笑自毁门楣,连儿子也不再和她一心,便气不打一出来。

但见那纤弱的腰肢款款一摆,装模作样地唤一声“阿娘”,郑夫人冷笑道:“天都黑了,平康坊都快要关门谢客,你打扮成这副模样,是打算去赴哪门子宴啊?”

郗韶音未料到婆母今日说话如此冲人,强忍着脸色道:“回阿娘的话,妾去接郎君归家。”

“郎君在外应酬,自有下人照顾接送,还要劳烦你?”不过郑夫人今日并不是叫她来责问这种小事,顿了顿又道,“你有这样的闲工夫,不如想想成婚这些年,肚子里为何至今没动静,六郎都二十四的人了,你见哪个郎君这个年岁还没做耶耶的?”

崔彦敬不肯纳妾,一心守着爱妻,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这死心眼,除了赴诗会,就是围着娘子转,休沐不是带着郗韶音出门游玩就是关起房门来腻腻歪歪,若说四年前是为色所迷一时冲动,可四年都过去了,竟还是这副非她不可的样子。

郗韶音除却看重门第家底,最畅意的莫过于夫君的死心塌地,只不过迟迟怀不上孩子的确是也是她的一桩心事。

听闻婆母责问,想顶撞也不能够,只好垂下眼帘默默立在一旁等候婆母发话,只要不是给夫君纳妾就好。

郑夫人不是没有动过给儿子纳妾的心思,只不过行不通,只好派人去请了郎中,定好明日来府里给郗韶音把脉开药。

“知会你一声,好省得明日别出门错过去。”

郗韶音倒也不是很抗拒,大概是早早没了爷娘寄人篱下多年的缘故,当年又得罪了外祖一家,因此对于孩子有种隐隐的期待,夫君虽好,可孩子才是她将来唯一的骨肉血亲,叫她想想就觉得熨帖。

没有孩子她也不着急,可若有了,那是锦上添花。

郗韶音刚松了口气要告辞,却又听得婆母语调轻轻,似是不经意提起,“你往后在家好好调养身子,手上六郎那几处田产铺子我叫你阿嫂替你管着,左右六郎升了官有俸禄,家里又不是不给你们小夫妻贴补,你少操一份心也是好的。”

什幺好心?郗韶音闻言脚步一顿,脸色骤然沉下来,“阿娘,这是什幺意思?”

偌大的崔家,那是世家中的世家,锦衣玉食的人家,怎会缺了这一点半点的产业,婆母这是故意拿她最看重的金银敲打她罢了。

她教崔家因为娶她而蒙羞,教婆母抱不上孙儿,就这样故意刁难她。

她恼火不已,可郑夫人推脱头痛也不再想和她多说,郗韶音咬牙到了门外,见女使来报说公子说时辰到了要她去醉仙阁,一路上撩开车帘透气,才终于把那股子火气压下去。

罢了!不过一时的刁难,苛刻儿媳用度这种事情郑夫人倒不至于做出来,收走她手里的田产铺子估计也是一时的,传出去多难听!

再者夫君升迁,前程一片大好,总归还能盼着给她挣个诰命风光风光,叫那些当年瞧不起她的人看看,她郗韶音才不稀罕在一棵树上吊死,表哥尚公主有什幺了不起的,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她也不是天生下贱的命。

这般想着,心情又恢复了夫君出门那会儿般的轻快,马车辘辘从街上而过,停在了长安最有名的醉仙阁前。

她到的还不算晚,门庭前有客往来进出,头顶的灯笼高悬,身后是一片月华如练的皎洁。

郗韶音抿了抿唇上擦的口脂,扶着女使的手走下马车来,一手扶着被春夜的风徐徐吹拂着帏帽面纱,正低头询问女使夫君定的是几楼的席面,身侧忽有人跑了过来,停在这如隔雾般只窥见窈窕身姿的美人面前,小声问询:“夫人可是郗三娘子?”

郗韶音侧过脸来,已经许久没再听到有人这般唤她,微微一怔,旋即轻笑,轻用双手拨开帏帽上的面纱,向两边一挽,擡起一张令百花惭色的容面,微微颔首:“我是……”

那人双手捧起她方才下马车时不慎遗落被风吹散的一方帕子,恭敬道;“夫人落了东西,被我们大人拾到,叫小的来物归原主。”

郗韶音触及帕子的手却迟疑了片刻,疑惑道:“你家大人?”

为何要独独问一句郗三娘子?那是她出阁前常被人叫的。

来人笑笑,指给她看,“我们大人是夫人的旧识。”

郗韶音不解看去,顺着小厮的手茫然掀起眼帘,手里的面纱一松,朦胧间却仍认出了那胭脂色的光影下身姿清隽的男子——

当年被她悔婚戏弄的状元郎,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周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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