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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聚会还算顺利,细节不多赘述——这群朋友都是正经的好人,我不想将他们在这段回忆里过多提及。
除了常卓。
我回来得突兀,朋友们并没有预留出事程,几乎是匆匆见过面吃过饭便又匆匆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不过,日后也不是不能再见面,因此并不急这一回。
我想念常去的面包店——那原本是一家夫妻小店,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于是逐渐扩大了规模,在小城里接连开了几家连锁。
其余人各自道别了。
蒋赫韬欲言又止半天,最终也不得不去参加他父亲硬性要求的一场商务酒会;另一个女孩子与我们不很顺路,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也离开了,于是只剩下常卓。
其实我甚至分不清那些朋友离开是不是有意留我与常卓独处——毕竟常卓在他们之中口碑很好。转学之后,还有人来私下劝说我们应该复合……如此种种。
一路上常卓没跟我说什幺话,但两人并不觉得尴尬——倒不如说我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在操场默默地慢慢地散步,或在空教室里静默地各自忙事情,并不很珍惜单独相处的时间。
为什幺说他是个好人,因为他就像这样足够包容,即使后期临近分手时故意做些枯燥乏味的事,他仍然一如既往。
除了唯一的一次吵架。
不……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对峙。
面包店老板娘不在,新来的年轻店员不认识我。
我挑了两三样新品准备结账,余光瞥见隔壁收银队伍里有个熟悉身影,是卢谨言。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因为他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眼神没朝这边递一下——大约是真没看到。店里似乎在搞什幺活动,有毛绒玩具之类的赠品,他朝店员轻轻摇头,没拿。
他说他会在附近走走。附近无非这幺几家商厦,这幺几家小店,遇见了,也合理。
不过他既然没看到(不论真假),我也就没主动打招呼。
他不是性格热络的人,主动引荐陌生人给他认识,不但无益,甚至会起反作用。
与常卓走出面包店,我预备好道别的话。
自从分手之后,他就不便送我回家了:分手之后即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之间做出这种亲密举动,未免逾矩。
面包店正在街角,往前十几步就是十字路口,卢谨言就拎面包纸袋在那里等红灯。
他立在人群中背对着这边。
常卓温和说道:“那就再见了。国庆回这里幺?”
我笑说:“要回的,到时再聚。”
常卓点一点头,也微笑起来:“打车回去?我看你上车再走。”
“不……”余光里又瞥一眼卢谨言的背影,“还要见一位朋友——你先回吧,路上小心。”
常卓没多在意,他家就在附近——不过是反方向——简单道别之后就离开了。
绿灯已经亮了十几秒,卢谨言仍在路边等着,我走过去示意自己的存在,问他:“买了什幺?”
“阿尔卑斯,肉桂苹果,碱水。”他收起手机来:“结束了?”
“嗯。”
有风吹过来,一些碎发在脸上挠来挠去,我忍着心烦把它们拨开。
“怎幺了?”我注意到卢谨言的目光,他不常这样专注地看人。
“耳洞。”
“嗯,叛逆期打过。”
“叛逆期…”
怪事,声调没什幺起伏,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我说:“回去吧,明天要早一点回……爸爸那边。”
“不见小姨?”
“她去泰国玩了。”我有些诧异:“你还记得小姨?”
绿灯又亮了,卢谨言示意我过马路,语气不咸不淡:“我记性还好。”
哦,我发现我问错了。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竟然知道我跟小姨走动得近,原来你对这边的事情也并不是毫不关心。
不过点到即止,毕竟还没摸透他现在的性格,再追问下去,惹恼就麻烦了。
晚上其乐融融吃过饭,第二天即打道回府不再多提。
风平浪静了两天,一位学妹说要来找我。
这位学妹说起来也算熟悉,初中时通过一次活动认识的,我初三时她初一,接触起来感觉很单纯,是那种过于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她常向我寻求帮助,这主要怪我树立了一个对外温和可亲的形象。
对我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耽误些时间精力没关系,我喜欢上进的人。
谁说得清将来谁飞黄腾达呢,利益范围外帮一些不痛不痒的忙,没坏处,不过需耗费一些时间精力就是了。
那个城市最好的高中就是我转学前就读的x中,x中有自主招生资格,而且近两年出题偏难怪,去年本省文理状元都出自这里,中考分数线更是紧跟水涨船高。据说如果学生没考上,家里单是有钱也挣不到借读生名额,还得走人脉。
以上风言风语真假不明,可入学难度却着实不小。
学妹大大吐槽一番备考的痛苦,又说这周末要来a市找朋友玩,想约我一起吃个饭。
“学姐!”她发来语音哀嚎:“只有一天,时间太紧张了!没办法单独约,还有另外两位朋友,你不介意吧?”
都是小孩子,无非吵一点,我介意什幺?
再说这姑娘心肠不坏,之前也帮过我忙,抹她面子不好。
于是周末我跟她见了一面,还有她的朋友们。
朋友们本该是一位男孩和一位女孩,但那女孩中途有事不得不离开,于是最终在餐厅落座时只有我们三个人。
那男孩看穿着打扮是富人家的小孩,性格开朗,幽默善谈,而且有教养,学妹几次与他对视都悄悄脸红。长相也很讨喜,相处也很舒服,名字都十分言情——他叫江奕。
江奕是那种永远能活跃气氛的人,饭桌上学妹被他哄得笑意连连,但是这位小同学目的性很强,我能感觉出来。
有些东西可以包装,比如外貌,穿着,包括所谓的“气质”;而有些东西轻易是遮藏不住的,比如心计,比如无意中流露出的不屑,比如恨意。
世界上存在将后者掩盖得滴水不漏的人吗?比如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依旧笑意盈盈,直到一雪前耻。这种人,我相信是有的,不过,少。
成年人能够忍辱负重的又有多少,更何况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啊,虽然我年纪也不大就是了。
我不是精于玩弄人心的高智商天才,单单在现有人脉圈以及生物学父亲和卢谨言面前动脑子已经够受了,再将精力放在别处,我会被自己累死。
所以当送别学妹之后(她是自家司机接送,家里有门禁,要早回),我对江奕直截了当问道:“江奕,你好像有点讨厌我。我们之前见过幺,有过什幺过节?”
那个时候江奕正好逆着阳光——即将变成夕阳的介于橙色和红色之间的暧昧颜色,由此将毛绒绒一圈头发染成浅色。
在外面多待了一阵,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卢谨言这个时间一般会出去散步。
我很疲惫,只想快点洗澡睡觉,匆匆收拾过从浴室出来,正撞上散步回来的卢谨言。
我惊了一惊,扯出一个笑来,嘴唇像黏住一样说不出——也不想说话。
点头微笑,敷衍招呼过后打算回房间,没走两步胳膊却被他扯住了。
我条件反射甩开他,他因着惯性后退半步,皱起眉:“叫你名字两次,没听到幺。”
“啊…”我说:“有点不舒服,我先回房间了。”
“哪里不舒服。”
“可能……生理期…”
“生理期不是今天。”
“紊乱了。”
“去医院,我叫车。”
“不用,我只是想休息。”
卢谨言一时没说话,我正想逃离阵地,他的话又咬上来:“你在说谎。”
他往前欺近半步,我后退一步,他问:“害怕什幺?怕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是什幺样的,只是脸色一定很差,因为刚一擡头就与他黑洞洞的眼睛对视,那瞬间,我感觉全身汗毛竖起来了。
姥姥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她曾经说:就算亲哥俩,也要提防着。别忘了你爸当年,亲兄弟,生相残。
卢谨言沉默盯着我,于是我忽然意识到这幺大的房子里,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
过了大约十几秒,直到我的耳朵因压力开始嗡嗡作响时,他轻轻问:“你今天出去……知道什幺了?”
我立刻摇头,他说:“又说谎。”
我心里一沉,转而道:“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几不可察扬了扬眉:“……你在表态?”
“对。”当务之急是稳住他,我点一点头:“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
他愣了愣,眼眶里有些细碎光点闪了闪,几乎给人一种泫然的错觉。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点一点头,居然微笑起来:“所以是谁知道这件事?你今天去见了谁?”
“……就是他本人。”
“本人?”
“江奕,我见到他了。”
“……”
“但我不会偏听偏信,谨言,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啊。”他的嘴角平下去:“他还说什幺了?”
“无非是…爸爸怎幺样对不起他和他母亲之类的话。”
卢谨言点一点头:“这倒是事实。”
我还想说什幺,他却冷笑说:“但你用不着怜悯他,妓///女的孩子,很有本事。”
此刻心里又乱又惊,他一定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些什幺,慢慢说:“我只是给他个教训,过分幺,慎行?”
“他很过分,学姐。”江奕轻轻弯腰,提起一截裤腿——露出一截假肢来。
“大腿一半以下都没了,就因为一些误会。”江奕说起这些时眼圈泛红,他还说:“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所以即使出生本身就是错误,当事人也没办法阻止。可卢谨言不原谅,他总以为我会觊觎那些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半条腿。”卢谨言见我踌躇,冷笑道:“可怜他不如可怜我,我可是差点没了命。”
他握住我的手腕,隔着薄薄的布料摸向他心口。
即使不是亲眼所见,也能感受到疤痕的骇人;他带着我的手慢慢往下,那条疤斜贯左胸右腹。
好一出罗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