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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后打车到高铁站,姥姥家就在隔壁省份,两个多小时不算难挨,出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不知道犯了什幺邪,这个时间竟然打不到车,只得坐公交回去。
公交站距离家里还有段距离,我正给卢谨言一路指着附近哪些建筑与小时候已经不同,旁边一位戴鸭舌帽的男生踩着滑板忽悠滑过去,滑出三四十米又忽悠滑回来,手指头一顶帽檐:“哟!周慎行,真是你啊,怎幺回来也不说一声?”
蒋赫韬是个鲁莽的好人。
他一家本来是南方人,我在姥姥家住下来之后,他随父亲工作调动也搬进了附近的小区——本该没什幺交集,谁知道阴差阳错同时做了插班生,又从小学一路同班到高中;他是个对朋友仗义的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不出他的什幺坏话(除了脾气有点儿暴躁),是我要好的朋友之一。
我笑道:“今天太晚了,想着明天再说呢。”
他立刻掏出手机:“你再不回来我们就得去找你了——明天叫上薇薇跟大川他们吃个饭,xx国际ok不,我直接群里问了啊。哦草,忘了常卓也在这群里……你行吗?”
“没事儿,可以。”
“ok——”他收起手机,问:“怎幺样在那边?”
“还行,挺好的。”蒋赫韬是狗脑子,我怕他嘴里吐出有的没的来,连忙转移话题:“忘了介绍,这是我朋友蒋赫韬,这是卢谨言,我……我哥。”
“哦哦,表哥好表哥好。”蒋赫韬也爱结交朋友,不过跟我不同,他是纯粹没心没肺喜欢热闹:“明天一块儿来吧哥们儿,人多热闹。”
我嘴角一抽,恨不能立刻堵住他的嘴:“不,核桃,不是表哥。”
“啊?那是认的哥?”蒋赫韬大脑开始缓冲,卢谨言终于开金口了:“你好,我是周慎行的双胞胎哥哥,卢谨言。”
“双…双胞……”蒋赫韬大脑死机了,声音嘎地擡高八度:“双胞胎?周慎行你双胞胎??我怎幺不知道???”
卢谨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个人把压力给到我了。
以我与他长达半个多月的了解,他不是蒋赫韬这种低情商二百五,刚刚他本可以保持沉默把这一段圆过去,可为什幺非在这时候较真?
我弯起眼睛笑:“谨言一直在爸爸那边住,所以没告诉你们。”
“噢……”蒋赫韬隔着帽子挠挠后脑勺,试图消化这个事实:“需要保密不?”
我看向卢谨言,卢谨言也带着笑意看我。
不知为什幺,一股无名火开始涌上心头。
“哈哈哈,不用~ 之前是以为打不着交道,现在不是认识了嘛。”我笑道:“没什幺事儿我们就先走啦,明天见。”
“等会儿!那个……”蒋赫韬叫住我,目光扫过卢谨言,又摸摸鼻子:“算了,没事儿,走吧。”
卢谨言慢慢跟着我的步子走,我也没再说话,马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车灯照得树影间明明灭灭,我想到之前有位熟识的同学常吐槽自己与哥哥吵架,据她描述,甚至连谁去拿快递这种小事都能冷战三天。于是我试图想象过,如果我跟卢谨言从没有分开,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像她描述的那样亲密无间。
可直到爸爸来接我之前,卢谨言在我心里还是孩童时期的影子,我们在中间的几年里从没见过面。
期间有一次我被同学欺负——由于父母离婚被人说了一些闲话——回到家又跟妈妈吵了几句嘴,那个时候我忽然无比怀念以前的完整家庭。
那个时候,我想,只要我把爸爸和卢谨言找回来,就不会有人再欺负我,妈妈也不会再一个人哭了。我知道爸爸在隔壁省份,于是拿上所有的零花钱跑到车站——结果当然是被工作人员制止,并且联系到了妈妈。
当妈妈牵着我往回走时,我用力挣脱,嚷着要去找爸爸和卢谨言,这时候妈妈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找他们干什幺?他们不要你了。”
从此以后,我真的没再主动找过他们,因为每次想到他们,我都会想到那个风声呼啸的冬夜,眼泪流到腮边就已经变得冰凉。
妈妈质问我:你这幺稀罕人家,人家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吗?做个人来,你得争点气。
那幺,这些年爸爸和卢谨言有没有想到过我呢?
“顺这条路一直走幺?”
“对。”
“你生气了?”
“没有,反倒是你不要生气,我没告诉过他们是因为……”
“理解。”
我停下脚步,卢谨言也停下脚步,我看着他,眼睛再次弯起来:“谨言,你理解什幺?”
他顿了顿,大约没想到我会追问,但仍答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想说点什幺来反驳,但此刻思维很难理清,脑子里飘着那晚纷纷扬扬的雪花,我那运用自如的面具在他面前发挥很不稳定,这让我有点懊恼。
“好,继续走吧,前面右转就到小区。”
因为之前跟姥姥打过招呼,气氛不算太尴尬。
姥姥也是高兴的,老人都隔辈亲,虽然对我爸颇有微词,但见了卢谨言还是红了眼眶,上下打量着他,连说几声“好”。
饭早已端上桌,卢谨言把带来的礼品规整好,收拾停当后也坐上了餐桌。
姥姥是个马虎人,只当卢谨言的口味跟我一样,没问他的忌口;我也完全忘了这回事,以至于看到满满一桌菜时才想起很多都是他平日不碰的。
但姥姥仍在给他夹菜,他也微笑地应着,并没有表现出不适来,甚至每样都尝了一些。
姥姥又问起在学校里怎幺样,想考哪个大学,卢谨言含糊道还没想好,姥姥也就不再多问。
饭后,姥姥到阳台抽烟,卢谨言止住我收拾碗筷的动作:“去陪姥姥说说话吧,放着我来。”
我也不再客气,因为确实有话想跟姥姥说。
我搬个小马扎坐到吞云吐雾的姥姥身边,反手拉上阳台的门,问:“姥姥,您觉得谨言怎幺样,比起小时候?”
姥姥长长地叹口气,低声说:“这孩子,随你爸。你们多好的龙凤一胎,要是在一块儿长大,互相扶持着多好;现在看着这孩子心思忒深沉——你还记得你爸那位兄弟是怎幺进的监狱不?亲兄弟,生相残。”
姥姥又嘬一口烟,呼地吐出来:“是亲哥也留个心眼子,你爸带大的孩子,我是不放心。”
我笑说:“您刚才明明挺热情的,我还以为很喜欢他呢。”
“待见哪,自己的小外孙怎幺不待见。但一不是我看大的孩子,到底差了点儿;二是,他眼神不比小时候清明了,心事太多。姥姥老了,再有事也帮不上你,你爸爸还算有点良心,供你吃穿上学。可惜你小姨疯疯癫癫的只想着玩,靠不住,你又没个舅舅……再说回来,你这个弟兄,他要是跟你好,那是最好;可凡事多个心眼,多给自己留一步,知道不?”
我点点头,听着楼下小孩子的嬉闹声,心里五味杂陈。
姥姥这房子原本是三室两厅,但其中一间一直当书房用,姥爷去世之后那间就变成了杂物间。
而自从姥爷去世之后,姥姥就再也不许我和她睡一张床——老人在这方面很讲究,比如寡妇带小孩睡会影响命格云云……
卢谨言表示他可以睡客厅沙发,可那沙发我躺上去刚刚好,他长腿长脚的窝在里面未免憋屈——以至于我凌晨出来找水喝时,看到他还在看手机。
我走过去悄悄问:“是不是睡不舒服?我们换一下吧,你去我房间睡。”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我,忽然擡起手拨了拨我的头发。
我觉得,我的心脏也跟着颤了颤。
“怎幺……”
“没什幺。”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一场梦——以至于面孔也在手机朦胧的光线中柔和起来:“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回到这里。”
我不知该回应什幺,干笑了两声。
“你在这里的时候,也还开心幺?”
“嗯,开心的。”
“是幺。”兴许是带了些困意,他的声音有点发懒:“那还不错。”
“那你呢,在爸爸那边开心吗?”
他没立即回答,只是眯着困意十足的眼睛盯着我,直到我有点发毛,他才说:“不开心。”
“怎幺不开心?”
“……”他的目光里又带着那种审视,语气里甚至有些嘲讽:“慎行,你问这些,是真的出于关心,还是为了让我们的关系看起来和缓些?”
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每次一说出长句,我就得绷起十二分精神,该死的。
“……”在一个已经看穿你的人面前,佯作乔装也没什幺意义,于是我诚恳道:“一半一半,毕竟你是我哥,关心你是应该的,但是我也想我们关系更亲近一点儿,兄弟姐妹之间总要相互扶持的……姥姥是这幺说的。”
他轻轻嗯一声:“知道幺…血缘这种东西,法律没办法中断。除非一方死亡,与另一方的关系才算结束…就像妈妈一样。”
我呆了一呆,顺势应和道:“..是,确实是这样的……”
卢谨言难得微笑起来,指尖离开我的头发。
楼下有汽车驶过,橘黄的车灯前光在客厅里扫过,搅乱了月光冷岑岑的节奏。
像是梦呓,他的目光在车轮嗡隆与乍起的狗吠声中沉静,除此之外便是黑黢黢的影子,好似盘拨不动,却是因为隐在暗处,连张牙舞爪都融在无人知晓的静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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