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车停在福利院的门口,院长等在公交站旁,她抱着保温瓶,看见秋槐下车紧两步走,打开壶盖递给秋槐:“冷不冷,槐儿啊,你冷不冷。”

秋槐握住院长的手啜饮,入口是温度正好的陈皮水,院长知道她晕车,每晚都等在公交站,递上一杯泡好的陈皮水,将她从晕乎乎找不到出路的世界重新接回人世间。

真切压迫着秋槐的每一寸神经,但却让她从虚空的时间中再度出发至人世间。

这个季节福利院门口有婶婶架起火堆烤地瓜,农闲的时候附近的农户总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南希门前的大路灯下,磕着瓜子话闲。

烤地瓜的香气不是醇厚的火香味,笼了躲在干燥里的湿气,黏糊糊的往人鼻子里钻。看见她们回来,相熟的婶婶从火堆里刨出地瓜,在手上滚两圈,焦黑的皮在手上留下灰迹,妇人却不觉得烫,掰开烤熟的地瓜给秋槐:“饿了吧,你吃这块大的,”又将另外一半掰开,大的分给旁边跳脚的小娃娃,吹去小的那块金黄果肉上不存在的灰,递给院长:“您可不能多吃,尝尝鲜,我们那口子刚挖出来的,赶明儿就要被超市收走了,我们留了种子,回头也上城里卖去。”

秋槐的脑子还没完全回神,跟不上一句句热切的问候,抿着地瓜捞着四散的魂儿。实则也不需要她说话,她只需要笑着把嘴巴吃得甜滋滋,就足以回应妇人们的殷切。

秋槐享受车窗雾气包围的不用思考任何问题的时刻,享受对她来说,四十分钟足够。

除去享受,秋槐更愿意扎根在地瓜里,火堆里,扎根在微苦的陈皮水里。

“你最近怎幺回来得这样晚。”院长从她手里接过空掉的保温杯,揽着秋槐的肩膀。

“高二的学长学姐开始集训了,我也想试试看竞赛呢。您不用每天都等我,天儿冷了,您老站在外面,腿受不了。”

第一个谎话说出口的时候秋槐并不太适应,但是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在院长面前隐瞒一部分实情已经是秋槐得心应手的小把戏。她并不打算参加竞赛,保送的话,高三一整年都拿不到奖学金。如果考到状元,学校和市里都会给不菲的奖励。

中考结束后的采访被院长全部回绝掉了,说不想影响她的高中生活,高考后的采访总有推不掉的,到时候南希也能借着状元的名头再多拿一些赞助。

秋槐早早就明白,名声用在某些地方足以抵千金。对于福利院来说,没有比真金白银更好的馈赠。

尽管她有无数个说服自己和旁人的理由,但这样的小把戏秋槐每一次用都很不得劲儿,很难说是欺骗带来的愧疚还是所剩无几直着的脊梁骨在作祟。她能够全盘接受被遗弃被践踏的生命,对于一些无私的伟大的情感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偿还。

福利院附近的住的农户多是在温饱线上的老实人,他们给的地瓜、麦粒还有深夜时照向回福利院的车灯……这些是秋槐可以毫无负担接受的好意。

院长十年如一日等在公交站牌旁的身影,从自己工资里拨出来属于秋槐的小金库,还有那些磅礴的可以称之为伟大的情感……这些是秋槐难以心安理得去拿的。

她将坚果分成两堆,一堆用来过冬,另一堆攒在不同的树洞里成为自己的宝藏,有一天这样的宝藏积攒得足够多,松鼠可以向枯萎的大自然献上囤积的果实,在肥厚的土地中长出新芽。

然而松鼠藏了太多粮食,常常忘记自己的宝藏放在哪个树洞里,于是总会被寻宝的人类捷足先登,顺着树干摸出用来标记的榛子。两只大手捧着别人的粮仓,只当是一场可以作谈资的奇遇。

白城的冬天很短,来得很急。没给人缓冲的时间就迅速逼迫所有人换上棉衣。安远的校服裙和西装裤终于也换成了大衣和加绒的卫裤。依旧是灰色,比春秋的灰色更深,像是象群在历经了水草丰饶的雨季之后将脂肪置换成更耐饱的肌肉,展开的皮肤因此堆积出褶皱,由浅灰色变成深灰色,来迎接不算短暂的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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