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笙瘦了。大衣裹在卫衣外面,她的身体毛茸茸的,秋槐看透她衣服包裹下的干瘪。那些干瘪从她的脖颈处蔓延到往上,显得春笙的脸越发小。
她红着眼睛坐在秋槐身边,靠在秋槐身上。这是她第一次在秋槐面前展现出毫不设防的依赖。从春笙头回踏进这间办公室至今,并未明确地提出任何需要秋槐做的事情,或者说她并未直接地袒露过自己一次。
来找秋槐,更像是一种初来乍到的抱团取暖,而非求助。当一个病人不认为自己是病人的情况下,医生不能擅自揣测病情给出药方。这是秋槐在白袍仪式上学到最重要的一堂课。
现在春笙终于看上去像个病人了。
秋槐扶起春笙,在她腰后垫上靠枕。纱帘被早早拉开,整间屋子都被隔离在日光之外,倘若有盏火炉,这将是藏在闹市里的树屋。松针晒过太阳,铺在树屋下散发着暖和的清香,靠着沙发围着火炉,人可以慢慢睡去,安静地睡去。
“老师,我感觉我走不动了。”春笙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于是树屋也在少女的话语中消散,回归成钢筋混凝土模样。
“你在朝哪里走?”
“老师,您应该知道,我只剩下奶奶,我唯一的亲人。我奶奶生病了。”春笙并不是一个配合的病人,她并不将生活的重担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精神安慰中。这里对她来说不是一个获得心灵解脱的安慰所。
多聪明的女孩啊,秋槐想,她知道该向谁求助能够付出最小的代价。秋槐已经有能力解决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困顿,她不吝于向任何寻求帮助的迷途人提供上路的补给,那些对她,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比掉落的睫毛还要轻。
秋槐并不避开春笙,当着她的面打出电话:“喂,安越,是我。帮我收一个病人……我把资料发给你,接她过来。”
春笙看着女人一通电话解决掉困扰了自己很久的事情,纵然她说出生病两个字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施舍的准备,但还是被这样的轻易刺痛。
“老师,对不起,谢谢您。”
“有什幺对不起的?恰巧我能帮助你罢了,学会向大人求助也是你们小孩子的必修课啊。”秋槐递给春笙一枚剥开的薄荷糖,在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含着糖果囫囵:“小孩子只需要做好小孩子该做的事情就可以,拯救世界就交给大人好了。”
春笙被她的说法逗笑,那一点阴霾也被薄荷糖的甜驱赶出去。
“老师,是安远的安吗?”
“是啊,安远的安。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没有大姓。我上高中的时候惨呢,这几个人夺走了全部的少年弧光,”秋槐夸张地双臂展开画一个圆,“真叫人疑惑,全世界的好东西都被他们长去了,我们还学个什幺劲儿呢?”
秋槐透过纱帘看见窗户缝里自己夸张的表情,活生生一个说书人在渲染旁人的故事,说不出的陌生。至少她早已能够编些小孩能够接受的童话故事来给寒冬加上一层皮草,让雪不要那幺早渗进来。
“好时候吗?”
秋槐本该注意到春笙的这句低语,只是她被窗户里的说书人吸引走,自己也坠入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子洞中,于是错过了春笙低垂眼帘中的惶然。
“对了,春笙,你需要走读证明吗?我可以帮你开。我想你晚上是想去陪房的。公交可以直达,不算远。”
春笙掩盖住其他的情绪和按捺不住想要询问的心,重新擡头:“谢谢老师,我差点儿忘了住宿这件事。老师,我该如何报答您呢?”
“等你工作了,可以还钱给我。我会提醒你的,现在还不急。”秋槐并未拒绝春笙口中的报答,也许未来她会提醒,也许她不会,那都不该是现在的春笙该考虑的事情。
尽管女生知道这样的提醒才可能是空头支票,但她还是无比感谢别人说要她偿还,未来、偿还,这两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重要,重要到她可以放弃逻辑,放弃思考,只重重地点头,然后回复:“我知道的,老师,我知道。”
春笙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干瘪已经从脸上退却,缠绕在身上的暮气等待饭菜的最终攻击,她的脖颈不再被控制,不再只能低垂下去等待谁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