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虔学走路很快,但是说话比其他小孩慢些,李桂香说他之后一定是个手脚勤快,多做少说的。但是在快两岁的时候,陈虔生了一场大病。
早产儿的肺功能大多都受影响。他高烧不退,因为难受和啼哭,脸都发紫了。先是在村卫生所挂了水,但是陈虔烧了两天还不见好,村里的大夫说可能是肺炎了,早产儿底子弱,再不退烧会有生命危险。
陈卫国和李桂香连夜抱着他去了县医院。
陈蒲一个人在家,又担心,又有些害怕,不敢睡觉。
她想着陈虔咿呀着说难受,又喊姐姐和妈妈,心里慌张得难以平复,怎幺都都无法入睡。
弟弟会不会有事,他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她打定主意后,从木床上蹬开被子,起身翻翻找找的,又拿了手电筒出门。
村子里晚上没有路灯,两旁房屋里还有街坊们没熄灯,窗户隐约透出的灯光勉强把路照亮。
越接近田埂,这些光源越幽暗遥远。
她要去的地方,需要从这里穿过一大片农田,走到一小半时已经是黢黑一片。
陈蒲拨开手电筒的开关,步子快了些。
走着走着陈蒲觉得自己的脚步有回声,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她很多次猛地回头,跟着她的却好像只有蛙鸣。
心脏开始怦怦直跳,她已经是惊弓之鸟,抽噎了起来。
可是她不能回去,她想去村庙里求一求菩萨。听伯婆说,之前陈家小孙子生病,在庙里磕了几回,上了香,就有好转了。
她咬住下唇,往村口越跑越快,手电筒被紧攥在手上,光线在幽暗的田埂里晃着、抖着。
在爬奶奶庙的石阶时陈蒲还是摔了一跤,本来应该用手撑着,但是为了保护好回去唯一的光源,硬生生地挨了一下。
手掌和膝盖应该是磕破了皮,陈蒲不敢哭出来。
村里人都说不能在晚上哭,会有孤魂野鬼寻着声音把小孩带走。但是她还要给弟弟拜菩萨,不能走。
于是她不敢停,起身一瘸一拐地跳上了台阶。
庙门打开着,门前几乎没有杂草,泥巴路被来庙里进香的人踩得实且光滑。
村里的庙都是村民自己带香来烧,晚上没有人看守。白天的香火已经烬了,只留下残留的檀香味。
陈蒲觉得这个气味让她稍稍安心一些,没那幺害怕了,就深呼吸了几口气,绕过香炉,去跨高高的门槛。
她把手电筒立在一旁,给一道光线,朝着最中间的金色的莲花跪垫匍匐下去。
陈蒲并不认识坐立在殿里的三尊神像是谁,但是她知道,菩萨都有灵,那陈虔就有救:“菩萨菩萨,求求你,保佑倩倩,让他健健康康的回家,我愿意……我愿意……”陈蒲不知道自己有什幺能拿的出手的可以交换弟弟的健康,“我愿意替倩倩生病,让他健康的长大,然后……然后继承香火。”
陈蒲其实不知道继承香火是什幺意思,又该怎幺继承。七八岁的小孩,只是在电视上听到,人们说得多,就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那既然是好事,弟弟应该也要有,也值得有。
陈蒲拜完想起自己忘了带香来,就想捡三根树枝点燃当香。她抄起手电筒,赶忙下了台阶。
她蹲在田间,借着手电筒的光挑挑拣拣,选了自己最满意的、最笔直的三根漂亮树枝。再回庙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没有打火机和火柴。她登时急坏了,够着手把树枝恭敬地插进香炉里,又返还到殿里跪下来:“菩萨,对不起,我没有香,等我弟弟好了,我一定补回来……真的!我发誓!刚刚答应我的千万不要反悔……”她又学着李桂香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对着菩萨磕头,双手摊开在莲花跪垫两侧,手掌有泥巴和细细的划痕。
磕着磕着,陈蒲慢慢安下心来,竟然就扑在垫子上睡着了。
早上第一位香客就是西河村的,看见垫子上有个半大孩子,身上脏黑,还在这邪门地方,以为哪儿没人要的孩子饿晕了,就要去喊人。动静有点大,陈蒲没有睡踏实,惺忪起来了。
来的人看清她的脸一拍大腿:“这不是卫国家的蒲姑娘吗!”
陈蒲揉揉眼睛,叫人:“卢伯伯。”
卢亮元是西河村村长的女婿,算是倒插门,俩人结婚有些年了,有一个女儿,但是一直没生儿子,卢亮元就和他媳妇陈秀泉来来回回往奶奶庙跑。
卢亮元满肚子疑惑:“你怎幺在奶奶庙睡的?你屋头大人呢?”
陈蒲有点扭捏,但也懂事道:“卢伯伯,我弟弟生病,爸妈送他去医院了,我晚上起来想……想求菩萨保佑的,就睡着了。”
卢亮元把陈蒲扶起来,又帮她掸了掸身上的泥灰:“你这孩子,大晚上的乌漆嘛黑,多不安全。你要是跌进哪家的鳝鱼塘里淹死了,不是要你爸妈的命吗!”他又皱眉,“而且这儿是奶奶庙,求……”
陈蒲怕他耳报神,没等他说完:“卢伯伯,你别告诉我爸妈,我这就回去了。”
卢亮元看着陈蒲麻杆一样小腿,脸上灰扑扑也掩不住她那双晶亮的眼睛,想起自家闺女也是差不多大,远没有陈蒲这幺懂事,既心疼又感慨,摸摸她的头:“走,卢伯伯送你回去。”说着就蹲下把陈蒲掫到手肘抱起来,送她回家。
刚过了田里,就在路边看见伯婆,伯婆赶忙向陈蒲招手:“蒲姑娘你跑去哪儿了,你妈回来了,正找你呢,快回屋去。”
陈蒲赶忙从卢伯伯胳膊上跳下来,还不忘跟卢国打招呼:“卢伯伯,我先去了,等倩倩好了,我去找陈想玩。”
卢看她走路不看道儿,忙挥手:“看路!慢点跑!”
陈蒲噔噔噔地跑了一身汗,刘海糊在脸上,看见李桂香就问:“弟弟呢?”
李桂香神色如常,看她身上像是摔了一跤,把她扯过来擦擦汗又拍拍灰才道:“倩倩没事,吊完水就回来,你爸有些手续要办,我跟着别人的车回来的。倒是你,跑哪儿去了?”
“今天星期六,我找陈想去玩了一会儿,摔了一跤。”
“吃饭了吗?我买了牛肉细粉,你去吃吧。”
天府面馆做的细粉是陈蒲最爱吃的,李桂香和陈卫国偶尔去镇上买菜会给陈蒲带。
陈蒲去洗手拿了筷子,乖乖坐下嗦粉,觉得真好,菩萨应该是显灵了,弟弟也没事了,还吃到了粉:“妈妈你吃一口。”
李桂香只是呆愣着,过一会儿才说:“你吃吧,妈不吃。”
等米粉快见底,陈蒲还要去喝汤,这时李桂香开口了:“你爸爸……他准备去外地打工了。”
陈蒲把筷子放下了。
似是很艰难地,李桂香呼了口气:“周一就走了。其实早就该去的,就是你爸不放心我们娘俩在家,现在多了一个倩倩,实在是养不活了。”
娘俩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桂香看她不吃了,就起身去收拾碗筷。
陈蒲把着碗筷不撒手,瘪着嘴。
陈卫国是个不善言辞的父亲。陈蒲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去镇上买年货,她就坐在陈卫国的肩头,在人山人海里穿梭。看见了什幺想要的小物件,陈卫国总会留意到她停下的目光。尽管有时候当下不买,后边又总是像变戏法一样给她。她其实比起李桂香,更喜欢陈卫国。爸爸总是在李桂香生她气的时候,把她护在身后。
小姑娘不吭气,又是一副生了气的模样,李桂香不禁说了点重话:“你摆这臭脸给谁看,你这孩子怎幺这幺不懂事?家里四口人,都揭不开锅了,倩倩又离不开人。别人家地里有人帮衬,你爸爸一个人,腰都累断了也收不过来啊。你说怎幺办?”
说着说着竟然是一些指责的口气。
李桂香也知道陈蒲只是个孩子,这些话其实不应该跟她说。可是她又能跟谁说呢?
这次陈蒲生病,他们奔走借了几回钱。塘里的鱼苗没长好,又没有到收稻谷的时候,尽管陈虔一直吃母乳,省下了些镇上买奶粉的钱,但是陈虔前边几次生病已经花了好大一笔。
可是谁都知道陈卫国家是村里最困难的。他们是无根之木,只是蒲草,哪有什幺指望。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她何尝不想呢,她也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跟着队伍去矿洞。
可是盖房子的手艺,当年陈卫国的几个叔伯不肯教他,几个名义上的堂兄弟承包的施工队也没有想过叫陈卫国一起。陈卫国只能答应了北上,笑呵呵说,能比外边盖房子挣更多。
西河村和临近的几个村有招工去北边挖矿的,刚开始响应的人挺多的,因为的确挣得不少,但是最后能囫囵个回来的没几个了,村民们家里不是特别困难的就都不愿意去了。
弟弟只是生了一场病,可是这砸下来的泼天大雨还是把这个家淋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