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一炉僧汤

阴阳起炎炭,水火开寒潭。

炉底烁净火,石下歊素烟。

沸珠跃明月,皎镜涵空天。

愈疾功莫尚,亏盈道乃全。

氤氲紫烟之中,袁丹丘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阴阳水火炉中的小厮肖石,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冰融汤暖,此时这小厮便如一只红彤彤的虾蟆,赤条条一丝不挂,在汩汩暖汤里上下浮沉。

胸口那黑色麒麟纹身亦是张牙舞爪,随波逐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跃出水面,分明便是认了主的墨玉麒麟乌云儿。

“大江流日夜,吾心悲未央。贫道袁丹丘,忝为未央宗传道左使,拜见圣子,伏乞赐教……圣子高姓贵名?”

袁丹丘斟酌再三,扶正紫霄如意冠,凛然向汤中小厮行了个稽首,凝神静气沉声问道。

炉中暖汤咕咕作响,小厮肖石却是一言不发,浮浮沉沉中只是呆呆地看着二人。

另一侧的翠寒烟愣了半晌,芙蓉娇靥却是飞上两抹嫣红,连修长白皙的玉颈都是绯红一片。

翠嬢娘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你个贼道,可是在这炉中潭水混了些什幺龌龊东西?为何这小子浑身上下莫说蔽体衣裳,就是双眉发须也消得一干二净?”

袁丹丘连咳了两声,老脸微红,赧然道,“贫道耽于花丛,久未庖厨,这火候或是些许有些过了。翠师妹莫要打岔,且看这麒麟纹身,这小和尚果然是乌云儿认主之人。只是不知为何目光呆滞,浑浑噩噩,这六识已返,然三魂未安,七魄游离未定,这圣子莫非是一个痴儿?可惜了这一副眉清目秀的好皮囊。”

翠寒烟双颊绯红渐渐隐去,蛾眉紧蹙,思忖良久,凝神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十年茫茫不可见。也怪奴家愚钝,到如今才明白了为何这小子会封在那九幽冥泉之冰中。左使大人莫非忘了本宗这三大奇丹之首:碧落黄泉丹?”

“有缘造化无穷,无缘魂飞魄散。”

袁丹丘眉头紧锁,喃喃低语,“这碧落黄泉丹莫说本宗,就在这人界十四州也是仙阶绝品的无上宝丹,元老贼究极一生,只得三枚而已,这老匹夫倒也舍得。”

“三生尘梦醒,一朝仙缘现。这碧落黄泉丹抛开渺渺气运之说不谈,于有缘人言,若是能度尽三世劫波,亦是三界难寻的补天之丹。魂游黄泉而不入,意达九幽而安返,这三生三世每历一劫,便会有一缕混沌道意,周游紫府丹田,沁润六脉五藏,洗涤沉疴痼疾,而那应劫而生的哀怒恶惧欲便会泛出身外会化成一寸九幽玄冰。”

翠寒烟心有所怜,思绪纷杂,凝望着水中少年,接着幽幽叹道,“想那冰鉴足足一丈有余,可怜这小小少年郎,究竟是度了多少无间尘劫?”

袁丹丘心有戚戚,亦是唏嘘不已,恍然问道,“师妹果真是心有尺素,胸怀大……千,那寒烟师妹可知这小鬼何时方能魂魄归来?”

翠寒烟冷哼一声,白了一眼袁道长,淡淡道,“三世轮回,万千尘缘,岂容你我一语成谶。这就得看这小子自己的心性造化了,熬过了也许就是此时此刻;若是熬不过,那便多半真个去了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了。”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悠悠长嘘自炉中传来。

袁翠二人凝神望去,只见那小厮口鼻生烟,木然的双眸突然迸出了炫彩神光,眸光开阖之间,似有星云流动,道韵氤氲,九转之后,光华内蕴,一如常人。

这小厮肖石终于三魂安然,七魄归来,盯着眼前水雾朦胧中的丽人,径自直直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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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石缓缓睁开眼,心如乱麻,三生三世的点点滴滴纷至沓来,似是历历在目,近在咫尺,但竭尽全力伸手去抓,却又似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淼淼识海之中,不知所之,不明所以,茫然四顾尽是一片空蒙混沌,自己似是上下无处不在,却又处处遥不可及,便如同一粒微尘,只知浑浑噩噩,东游西荡,在这漫无边际的天地之间浮浮沉沉,不晓日夜,不知往昔,不明前路。

冥冥之中,突然一道有些熟悉却又似陌生的悠远恢弘之声自天际响起。

“日月未央,何由考之?

天冥地暗,谁能极之?

阴阳参合,何本何化?”

余音尚渺,混沌之中,一道惊天霹雳破空而来,如同虚空之中洒下万丈血泉,飞流直下,肆意倾泻。

轰轰春雷,万马奔腾之中那无垠混沌被一撕为二,化为无数碎片,纷纷扬扬。

正在此时,那万丈滚滚的惊雷尽头,突现一个幽深漆黑的旋涡,如鲸吸百川,似牛饮池水。

乱流争迅湍,喷薄如雷风,那无边无际漫天飞舞的混沌碎片在颤栗中,窒了一窒,随即尽数坠入旋涡,再无影踪。

那百丈旋涡愈转愈缓,愈转愈小,遥遥望去,最后只如陌上微尘,飘飘荡荡,茕茕孑立,浮于天地之间。

待得近观,这大千微尘却是一枚墨绿石珠,晶莹剔透,恰似一滴碧色泪珠。

云开雾散,识海之中碧空如洗,天地殊开,江河骤现,除去东方青龙位这枚风中石珠,却还有三件奇物,各守一方,遥遥相望。

南方朱雀位,千山叠嶂,大江滚滚西流,浑浊江水之中一柄解牛刀随波逐流,上下浮沉。一尺多长,简陋的木柄随意绑在一柄血迹斑斑,尖角窄刃的铁片之上。

西方白虎位,黄沙万里,砂石飞扬,遮天蔽云,一颗寒光凛凛、狰狞锋利的狼牙似是浅浅埋在黄沙之中,风吹则现,风过则隐。

北方玄武位,湖光山色,碧波荡漾,一池翩翩白荷中簇拥着一株浊世血莲,幽香扑鼻,那血莲之中一蓬白玉般的嫩藕随风轻舞,其上却寂寂插着一根步摇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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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石此时却颇有些进退维谷,不尴不尬。

心中明明已度三世尘劫,那百味人生,千载光阴也只是弹指而过,但当下自己却又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稚子。

汩汩暖汤,烟雾缭绕之中,小子不由愣愣望着炉前那影影绰绰的翠衫佳人,呆立半晌,却是不知从何开口。

袁丹丘皱了皱眉,探头左右看看痴痴遥望、无语凝噎的两人。

老道眼珠一转,咳了两声打破僵局,冷哼一声叱道,“兀那无毛光头小和尚,怎可这般无礼,如此目不转睛盯着寒烟师妹,唐突佳人,成何体统?”

小厮肖石闻言,诧异间随手摸了摸脑袋,只觉寸草不生,光溜的有如鹅卵一枚,顿时瞠目结舌。

“也罢,汝一区区黄毛稚子,也配略晓风月佳人?可笑之至也。”

袁丹丘手抚长须,目中含威,森然厉声问道,“贫道且问你,冥狱为何将汝弃尸于乱葬岗?汝胸前这麒麟纹身从何而来?又是何方神圣喂汝吞下那碧落黄泉丹?速速与贫道从实讲来。”

热气蒸腾,肖石的惘然之心终是渐渐沉静了下来,前因后果,如电光火石一般掠过心头,已有计较。

小厮扭过头望着紫冠道士,随口应道,“小子……石生,本是景州……人氏,千里迢迢……北上洛京,访友不遇,一场风寒……昏倒街头,想是被洛京官家草菅人命,随手弃于荒郊野外。”

想是有些时日未曾开口说话,这小厮初时还多少有些结结巴巴,但毕竟自小服侍肖府大大小小的公子小姐,早已练得伶牙俐齿,此时回过神来,便也逐渐流利起来。

冷冷一笑,肖石接着反唇相讥道,“小子适才只是发呆,却不是耳聋,若是道长适时所言非虚,小子不才,乃是贵宗圣子,老道你却为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又成何体统?还不速速跪下参拜本圣子。”

翠寒烟讶然无语,看着这光溜水滑的稚气小和尚一张嘴却是老气横秋口若悬河,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翠娘娘掏出翠罗香帕掩住琼鼻樱唇,窃窃嗤笑道,“左使大人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莫非忘了这小和尚肚子里,没准藏的可是一位在三界红尘游荡了三辈子的千年老妖。”

脸色本有些苍白的袁丹丘,一时间须眉连连跳动,气血上涌,面如重枣。

老道呸了一声,掏出一张大日金乌赤火符,袍袖一拂,恨声怒道,“小小贼秃,满嘴尽是胡诌。管你是劳什子千年老妖还是万年王八,信不信道爷一把大日金乌火,将尔等活活炖成一锅驴肉羹?”

翠寒烟啐了一口,掩袖嫌弃道,“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尽是些不着调的。”

偷偷瞟了一眼汤中小厮,丽人似是突然想起什幺,俏脸生春,美目流转,心中暗自唾了一口自己,凝声又道,“奴家那玲珑画舫平日俗务缠身,可没诸多功夫陪你们在这瞎闹。圣子既现,那三年后云州那宿命约定,传道左使大人见机行事则可,奴家且失陪了。”

话音未落,翠寒烟扭头狠狠瞪了一眼袁丹丘和那兀自挺胸叠肚的光头圣子,便不在犹豫,微步凌波,柳腰轻款,转身翩翩离去。

只留下袁丹丘和肖石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暗香渐远,月下胧烟中,倏然飘来翠寒烟的嗤嗤轻笑,啧啧赞叹,“奴家真是有眼无珠,看不出你这清秀小和尚,年岁不大,这本钱倒是着实不小。”

肖石楞了片刻,回过味低头一瞥,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竟是身无寸缕,尤其这锅暖汤不知放了何等天材地宝,脐下那处那孽障似是吃饱喝足,不知何时早已昂首望天,迎风招摇。

小厮立时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噗通一声,双手捂住羞处,弓着身子一头扎进汤水之中。

那一声哀嚎,如泣如诉,绕梁三日,凝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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