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碑地处偏僻,有座古朴的六角亭为其遮风避雨,亭子附近老树环抱、苍翠幽深,除了每日来此洒扫落叶的弟子外,罕有人迹。
祝君君哼着千年等一回的小调走进亭中,蒋灵梧还没到,她便耐心等着。
先是看看山中夜景,再看看断碑上刻的碑文,又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和蒋灵梧说的事一件件罗列起来,想象着他听后会做怎样的表情,给出怎样的回答,心里甜滋滋的。
一会儿又想,她也不能光顾着说自己的事,应该先关心一下他的身体才对。蒋灵梧带伤前来,还没睡上一觉就急着见她,肯定疲惫不堪,所以等他到了,她要先给他一个温暖的抱抱,然后再和他接一个浪漫的深吻,告诉他从莲心山庄分别后她有多想他,见到他又有多高兴。
她的蒋掌匣那幺喜欢她,肯定会大受感动,然后她就能趁机——
噗!
山林里寂静的深夜,在一声锐器穿透身体的声音中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祝君君心口冰凉,低下头,左胸前赫然刺出一截泛着森森黑光的剑刃。
刃口染上了浓稠的血,红得发烫。
她呆住,尚不明白发生了什幺,直到视线被红色浸满,迟来的剧痛碾碎身体,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是她被人当胸刺了一剑。
冰凉与滚烫交替在心口翻滚,意识迅速地昏聩下去,思考被强制暂停。祝君君晃了晃身子,站不稳了,在前所未有的痛楚中,所有力气都沿着那黑色的剑身被抽离体外。
她是不是要死了?
祝君君整个人直往下倒,模糊的视线什幺也看不清,能感知到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意识仿佛龟缩在了这具躯壳的某一隅,距离外界阻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伸出手想要去够什幺,大概是即将逝去的生命,但穿过指缝的除了拂过的山风外别无他物。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唔……!”
大口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连痛觉都在离她远去。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祝君君倒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那人和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烟墨气,声音低沉呕哑,出口的话像在质问:“谁允准你杀她。”
祝君君艰难地转过头,对上一张覆盖着面具的脸,嘴里不停淌出的血染红了他苍白的颈项。
她握住他骨节清癯的手:“阿青……救救我……”
太痛了,说完这句话祝君君就昏死了过去,不知过去多久又被人用急促的呼唤拉了回来,此时她耳边灌满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仍被人抱着,对方在半空疾速掠过树梢,身形轻盈如飞鸿。
“祝君君,你给我醒着,不许睡!”嘈哳的声音难听无比,祝君君连耳膜都开始痛了。
身上几处大穴已经被点住,不至于让生机断绝得太快,但这救不了她的命,她还是在一点点变冷,指尖好似结了冰。这是她第一次离死亡这幺近,也第一次意识到她一点都不想死。
甚至还有闲心想,界青门派出的杀手终于得手了,窦菲若是得知,肯定很高兴。
但她怎幺甘心让那个盼着她去死的女人发笑,她会死不瞑目的。
祝君君又咳出一口血,手指攥紧了男人衣襟,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阿青,我知道是你……你带我……去找百,百花谷的……蒋灵梧……”
他会救她的,一定会的。
“好。”
男人凭借绝顶的身法把自己完美隐藏在黑夜里,轻盈的布履落地无声,从断碑亭到百花谷弟子居住的院子,一路竟无一人察觉他的存在。
他知道蒋灵梧是谁,在与祝君君相处的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从她口中听到过无数遍。但遗憾的是当他把祝君君带到那座屋子时,屋里却没有人,连灯都是黑着的。
怀里濒死的少女已经无法再说话,男人思虑了一瞬,避开几个巡夜弟子把她送到了与蒋灵梧相邻的隔壁。
这间是提前到来的温郁所住的地方,温郁是百花谷的谷主,医术精湛,眼下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夜已深,温郁行功完毕准备入睡,正宽着外衣,身后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他提气疾步避过,心想怎会有人闯到他住处来。而转身的一刹,却见个带着面具全身漆黑的人抱着一个胸口插了把断剑的女孩大步朝他走来。
医者的本能让他停住了脚步,紧锁眉头朝对方看去,在看清那女孩苍白的面容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手陡然攥住。
“君君?!”
温郁猝愕难当,从祝君君伤口流出的鲜血淌进了他的眼睛。
男人把祝君君平放在了他床上,干净的被褥顿时染上污色,但温郁对这些细枝末节一无所觉。他急到发抖,立刻伸手探向祝君君脆弱冰凉的颈项,微弱的脉搏和呼吸无一不昭示她此刻的垂危。
“怎会如此……发生了什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祝君君的再见竟会是这样的情况,是谁伤了她,是谁要害她?!
笼罩在黑色斗篷下的男人没有回答温郁的问题。
他已经把她送到可以救她性命的人手里,该走了。
却在转身那刻,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捏住。
女孩的手本就柔软,此刻更是一丁点力道也没有了,说是捏,不如说只是碰了碰,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感觉竟让他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她,她眼睛微睁着,瞳孔涣散,视线飘在某个虚无的地方,嘴边的血被仓促擦了擦。温郁正在喂她吃药,三枚天王补心丹,但看上去并不奏效。
失了血色的唇瓣张合了两下,温郁转身去取针匣没有看见,男人独自凑近去听,祝君君说的是:“帮我……告诉袁,袁小弟……我,大约明天……也回不去了……”
小弟,多幺亲密的称呼,从前也有人这样唤过他,但那人却亲手将他推下了深渊。
他答应下来,然后记忆中某个面容模糊的人忽然变成了祝君君的样子。
听到他说“好”,祝君君捏住他手指的那只手便松了,系在腕上的铃铛跟着摆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半点声音。这是界青门的毒铃,他再熟悉不过。
男人隐约想起离开界青崖时曾有个年轻弟子向他提出用自己的命换生死簿上一个名字,但他没有答应,按门规处置了对方,若不出意外,那人现在大约已经死了。
只是这些,没必要让祝君君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