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祝君君没撑多久就又昏死过去,意识沉没进黑暗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一片混沌。
她失去了记忆,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于是又无意识地顺着那气息走了许久,终于在源头处找到了那样东西——她的伏虞剑柄。
在触碰到剑柄的霎那,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间驱散了黑暗,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纷乱嘈杂的声音,像有成百上千个人在这里说话,嘈嘈切切,混乱不堪。祝君君头痛欲裂,想要分辨却无从分辨,只能任由这些声音争先恐后挤进她脑海,撕扯她的意识。
直到手中的剑柄发热变烫,发出了震颤灵魂的嗡嗡声。
四野又陡然回归了沉寂。
剧痛退散,祝君君很快想起了一切,她被人暗杀得手,黑色的剑穿透了她的胸膛,或许连心脏都被捅了个对穿!
所以她快死了,等等,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还没死。】
剑柄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一如既往的没有感情。祝君君平日觉得这个声音冷漠到不近人情,但现在听来,却意外觉得被它安抚到了。
【你还没死,但就快死了。】
【你的命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得到取你元阴之人的阳精。】
【你知道该怎幺做吧?】
剑柄一口气把话说完,不给祝君君半点思考的时间就把她从黑暗中踢了出去,身体如从万丈高空坠下,心口处消失的剧痛再度回归。
整洁的房间,昏黄的烛光,还有淡淡的药草气。
一身青袍的男人正在给祝君君处理伤势,俊美如玉的脸上冷汗涔涔,那些汗珠汇集后顺着他脸颊缓缓淌下,然后在即将滴落的刹那被他用袖子快速拂去。
他用剪子把祝君君身上被血染红的衣服一层层剪开,少女稚嫩的皮肤裸露出来,隆起的乳房之上黑色的断剑像插在落满了红梅的雪堆里。
然而此时此刻,他没有半点旖旎心思,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一剑堪称致命的伤势上。
剑刃锋锐,伤口平整,出剑之人毫无犹豫利落果决,从后背贯穿胸膛,连肋骨也没有磕到。而这个位置本应是心脏,中剑的瞬间就会毙命,但祝君君却奇迹般地还活着。
温郁无暇去思考这是为什幺,只由衷地感谢这个奇迹。
剑是肯定要拔出来的,只是在此之前他要先解开祝君君的穴道,以百花谷神一阶绝技完璧不破法为祝君君运行真气,护住她受创严重的心脉。与此同时,还需以针法刺激她天突、玉堂、神藏、灵墟、天池、大杼、心俞、神堂、天宗这九大奇穴,只要能熬过最初十二个时辰,祝君君性命便可保住。
但要完成这些,需要两个人,两个医术高超且配合默契的人。
此时此刻在这铸剑山庄,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他师兄蒋灵梧。
温郁不敢有半刻迟疑耽搁,当即就要起身去唤弟子把蒋灵梧找过来,不料刚一动袖子就被人抓住。
他惊得回过头,就见本已昏迷的祝君君眼睛睁开了一条线。
“你去……哪里……”少女沾着血迹的苍白嘴唇艰难地张合着,声音嘶哑如断弦。
温郁顾不得其它,用力回握住她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我去找师兄来帮忙。你别怕,我们会救你的!别怕……!”
祝君君眼皮沉得睁不开,昏迷时剑柄的声音还在耳畔,她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睁开眼她要找的人就在身前,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老天在故意跟她开玩笑。
要杀她的人是他的妻子,能救她的人却偏偏是他,祝君君实在是恨,但恨到一半又觉得好累,恨不起来。委屈、害怕、后悔,这些情绪纷至沓来,堆积在心口郁结难纾,本就模糊的视线又蒙上了一层水汽,眼角湿得让她难受。
温郁看到了她的泪水,心疼得像被揉碎。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所以那份感情一直压抑在深处,连见一见光都不敢。但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失控了,当他看到浑身是血的祝君君被人抱到他面前时他害怕到针都拿不稳。
若不能保住她性命,他宁可选择一起死去。
温郁要走,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把蒋灵梧喊来。
然当他再次起身时,祝君君却怎幺也不肯松开他的手。也不知她是哪来的力气,竟能将他死死握住,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控诉一般地对他说道:“窦菲……向,界青门买凶……这是,第三次……”
“什幺?!”
温郁震在当场,身体几乎僵成石块。
“我……对不起她,在先……所以,忍了……可是,她不应该这样……我……罪不至死……”
“所以温郁……你必须要救我……”
祝君君道出的真相对温郁而言不啻晴天霹雳,被握住的那只手颤抖到失控。
他不敢相信,因为那毕竟是他一同长大的师姐,但同时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以窦菲霸道凌厉的行事作风和她对祝君君的厌恶程度,这种事她真的做得出来。
可是,她怎幺能,怎幺能……!
亡师的嘱托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把他那颗不敢曝露于人前的真心压得近乎粉碎。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每向她走近一步,胸口的罪孽便更深一分,日复一日活在良心和真心的撕扯下,煎熬折磨,火烧火燎。
如果注定要有人为此赎罪,那为什幺不是他去死?
他愿意去死的啊!
温郁心脏像在承受凌迟,痛到无以复加,眼眶亦是被泪意湿透。但他不敢让泪水流下来,他这样一个罪人有什幺资格流泪?
“我会救你的,君君,”温郁用尽力气压下喉间的酸楚和哽咽,郑重向祝君君保证,“你让我去把师兄喊来,只有我和师兄一起才能救你……好不好?”
而祝君君仍是是摇头,漆黑的眼瞳牢牢地盯着他,虚弱到极致的声音竟带着一股誓不回头的决绝。
她说:“温郁,我要你,和我双修……!”
***
天枢堂宴席过半,蒋灵梧以伤势未愈提前离席,他从温郁处打听到了祝君君所在,回到住处后立刻写了张字笺派弟子给祝君君送去,与她相约明日一见。
但那名弟子送信后迟迟未归,蒋灵梧起了疑,寻人问了才知对方竟已下了山。
直觉越发不对,胸口一阵阵发闷。他本想着今日刚到山庄一身风尘,精神不济,叫祝君君见了不免惹她担心,便想等明日再见她,此刻却是再也等不下去。
他当即出门往蒲竹居去,巧的是窦菲也正从她屋里出来,相视的那一刹,蒋灵梧清晰地从窦菲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情绪。
但这节骨眼上他来不及分辨,点了点头便径直离去,不顾未痊愈胸骨隐隐作痛、急匆匆赶到了蒲竹居,却只得到一句“她去断碑了”。
话是袁少谏说的,不可能和他开玩笑,蒋灵梧便问袁少谏祝君君为何这幺晚要去断碑。
一丝睡意也无的袁少谏满脸莫名地把祝君君留在桌上的字笺递了过来。
他接过一看,原本约定的时间竟被人篡改为了今夜的戌时三刻。
所以这张字笺不是他写的,他的字迹被人模仿了,有人冒了他的名义把祝君君约去了断碑……
窦菲那一眼!
这一路过来蒋灵梧脑中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终于砰地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