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底不是完全密闭,只需一阵风,车帘便会掀开半边一角,为了不让旁人窥见,两人并未褪去衣衫,不过经历一场激烈的情事想要保持衣衫齐整是不得行了。
周画屏衣领敞开,大半个香肩露在外面,白皙光洁的肌肤上有好几处醒目的红痕,只见她钗斜鬓散,轻喘着歪倒在宋凌舟怀里。
宋凌舟面颊还泛着红,但气息早已稳定下来,收拾好自己,又帮忙给周画屏整理鬓发和衣衫,周画屏懒懒地躺着什幺也不用做,不一会儿就回复原状。
她本可以就此从宋凌舟身上起来,但她不仅没这样做,还往上挪了挪,将头埋到他的颈窝,撒娇似的蹭了蹭。
“贴我那幺紧做什幺?不嫌热吗?”宋凌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严肃,但还是漏出一丝笑意。
周画屏嘻嘻一笑:“不嫌不嫌,我有话要和你说,自然是越近越好。”
宋凌舟问:“你有什幺话要对我说?”
“是关于溪川。”
说出这个名字后,周画屏明显感到周围温度降了下来,她擡头,果然看见宋凌舟冷着脸,先前笑容荡然无存。
周画屏赶忙抱住宋凌舟的胳膊:“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向你隐瞒和溪川见面的原因?”
虽不喜周画屏与溪川扯上关系,但宋凌舟觉得还是有必要听一听周画屏的解释,沉吟片刻后点了点下巴:“你且说来。”
“其实是这样...”
稍理了下思路,周画屏将她发现的蹊跷和逐渐对溪川放大的疑心尽数告诉了宋凌舟。
事情说开,宋凌舟的心情终于不再忽晴忽雨,注意力也转移到溪川身上。
照周画屏所说,如果溪川是斜竺的帮凶,抑或是策划一切的主使,那蔡岳命案中诸多关节便能说通了。
而真是这样,那溪川就是个极深沉危险的存在,周画屏不想他知晓也情有可原。
不过,周画屏有一点料错了,就算他当时知晓也不会重开此案。
他和周画屏怀有相同的考虑,在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证明溪川有罪的情况下,重新审理案件不仅无法将其缉拿归案,还会让结果变得更糟——案子拖得越久,怡妃遭遇危险的可能越大,从大局看还是按下不提的好。
况且,若没有溪川施以援手,斜竺恐怕早已落入蔡氏夫妇手里被折磨致死,哪能有机会揭发出仇人恶行、遂自己心愿离开人世。
想到此处,宋凌舟忽然哑然失笑,不知不觉中他也开始向溪川那边倾倒,先前周画屏还能与他好言交谈便也不显得奇怪了。
收起多余情绪,宋凌舟在脑中又将整桩事过了一遍,即便如今已清楚溪川和周画屏之间并无牵扯,这人也还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
“帮人又灭口,受恩又负义,溪川几乎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此人危险莫测,我们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了吗?”宋凌舟问。
这个问题问住了周画屏。
她原本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方才溪川来送自己,听他话里有要去京城的意思。
若说他只为求谋生,她是不信的,可他的真实目的她却也不知道,一个摸不透的人要到自己身边,不得不防。
周画屏坐直身子,一边揉着后颈一边斟酌开口:“完全不管当然不行,但也不能管得太过,说到底有问题的只有溪川一人。我想先静观其变,看雨梨园能走到何处,同时暗中着人调查溪川,若能查到他的来历和经历,相信不难推测出他的企图。”
宋凌舟问:“查?怎幺查?”
周画屏答:“为了想办法击垮谢擎,我与宋柏组建了自己的情报网,专门用于搜罗各种信息,发展了这些年,如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人都能挖出点事来。”
周画屏解释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还从未和宋凌舟提过这个情报网的存在。
不久前的冲突犹在眼前,她可不想因为信任问题再使她和宋凌舟的关系产生危机。
周画屏连忙填上一句:“调查溪川的事不如由你来做?你和宋柏是叔侄,见面和交流会更方便些。”
宋凌舟点一点头,接下了这个差事。
“那你呢?”他又问。
“我?”
周画屏低头去抚裙上褶皱。
她身上这套衣裙是用的是特供于宫中的暗花缎裁的,去年总共只有三匹,周子润特赏了她一匹,剩下两匹应是宫中的谢皇后和怡妃分别得了。
手指在花纹上划过,在有意无意的用力下,她的指尖微微掐进裙面,缎上花朵看着好似被折下花瓣,残缺了一般。
“我要进宫去探望怡妃,顺便看看是谁在暗中动手脚。”周画屏清眸微微擡起,里面乍现冷光,“这些最好祈祷怡妃和她腹中胎儿无事,不然,我一定会将她所受的苦痛百倍奉还到他们身上。”
*
周画屏回了京城就进到皇宫去看怡妃。
蔡岳命案的陈述早先一步送来,既然蔡岳之死与丁扬宇无关,那丁罗和怡妃串通偏私一说自然不攻自破,周子润收到消息后立即下令解除禁令、恢复怡妃之前所有待遇。
怡妃因冤受罚,为了安抚她,周子润将其所住宫殿更名并且亲自手书,当周画屏时隔几日再度踏足宫门口,上头匾额已换成“浮玉轩”三个字。
周画屏遥遥瞟见便蹙起眉头。
父皇取的这些字寓意虽好,但和宫中别处殿宇好似对应,特别是用在怡妃这里,难保不会又起争议。
只盼有人不要多心,否则难受起来就不好了。
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周画屏收回目光,擡脚迈过宫门槛往里走去。
禁令解除,往日被遣走的宫婢纷纷回来,他们各行其职,使整个宫殿运作起来。
在这群活跃的人中,周画屏一眼就找到了怡妃,怡妃手肘下压着软枕,大半个身子歪在塌上,眼帘半阖,仿佛随时会完全闭上。
周画屏笑着走过去:“你既贪睡,何不躺下睡上一觉,苦苦撑着做什幺?”
怡妃闻声掀起眼皮,见是周画屏来了脸上显露出喜色,人也精神了些。
她赶忙起身见礼:“原来是殿下来了,嫔妾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久别重逢,周画屏原本脸上带笑,可当她走近看清怡妃时,笑容戛然而止,惊讶和担忧迅速布满面庞。
她快步上前将怡妃按回到塌上:“怎幺几日不见你竟憔悴了那幺多?可是禁足期间有看风使舵的小人苛待与你?”
阳光下怡妃的脸异常洁白,不是带有光泽的玉白,而是透着青色的苍白,双眼微微凹陷黯淡无光,即使上了妆也掩盖不住她难看的面色。
而令人担心的不止于此。孕中之人身材大多丰腴,可怡妃却瘦了许多,消瘦的身形对支撑起渐长的孕肚似乎有些勉强。
不怪周画屏起疑心,任谁见了怡妃这副模样都会以为她在禁足期间过得不好。
怡妃摇一摇头:“之前我虽陷于困境无法自救,但不曾有人克扣过份例,留在身边的琼珊玉璧二人也很尽心在伺候,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话音未落,怡妃的肩膀又往下沉了沉,大抵是连着说了好些话,泄走了方才强撑着的一口气,再也无法装作无事。
见怡妃如此虚弱,周画屏便止住话头不再耗费她气力,扶着怡妃躺下后,将怡妃身边的两个宫女叫到旁边问话。
周画屏问:“怡妃她身体虚弱,可找太医看过了?”见两人双双点头,连忙追问:“太医怎幺说?”
“太医也瞧不出什幺来,只说娘娘是胎像不稳好生将养些时候就行,可娘娘药也喝了饭也吃了,非但情况不见好转还一天比一天糟糕。”
回话的人是宫女玉璧,虽然言语中对太医不敬,但眉目之间因怡妃而生的忧虑和焦急不是作假。
由此可见,怡妃的身体状况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妙。
可这究竟为何呢?
怡妃体质不弱,即使孕中身体不服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那幺只可能是因为外力干预。
首先排除太医院,不说太医的医术医品,就凭开药记档那些严苛程序想动手脚都难,把所有太医买通更不可行。
而若不是太医诊断有误,就是别处出了问题。
周画屏又问:“怡妃平日的用药和吃食,你们有没有仔细查验过?”
“太医开的安神药和安胎药都是由奴婢和玉璧亲自煎煮从未经手他人,奴婢也私下找人问过药方上所用药材和药量,并无任何不妥。”琼珊比玉璧年长几岁,说话做事也更明白有条理,“娘娘用膳前我们二人也会试菜,饭菜茶水无一遗漏,如果吃食有问题,没道理我们吃了身体无事娘娘吃了生出毛病来。”
琼珊与玉璧的话没能消除周画屏心中疑虑,听完之后,她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这就奇怪了,到底是什幺造成怡妃病弱?
周画屏百思不得其解时,浮玉轩来了除她以外的客人——怡妃宫宇解封,谢皇后特来将周玉岚送回。
回到熟悉的家,周玉岚很是兴奋,一路蹦蹦跳跳来到怡妃面前:“母妃母妃,我回来啦!这些日子没见到我,你有没有想我啊?”
怡妃撑开昏昏欲睡的眼睛,努力挤出笑容:“当然想,母妃正想你你就来来了,真是母妃的好女儿。”
周玉岚尚不知事,但跟在她后面的谢皇后可不是,她只瞧了一眼便看出怡妃面容憔悴,透着一股病气。
如今已是春季,日子要暖和得多,与周围人渐渐生出红润的脸相比,怡妃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更别提宽大衣袍也遮不出的消瘦身材,明显凸出的腹部总让人感到莫名惊心。
谢皇后找个借口将周玉岚从怡妃跟前支开,遣散近旁宫人给怡妃留下足够的清静后,走到周画屏边上。
谢皇后询问起怡妃的情况:“怡妃她这是怎幺了?本宫瞧她身子很不舒坦的样子。”
谢皇后是周画屏在这世上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周画屏正愁理不出头绪,当谢皇后问起便将事情说与她听。
谢皇后虽一向不多过问后宫事,但事情既撞到眼前便不能坐视不理,倘若怡妃确实遭人暗算,为保后宫祥和安宁,她作为后宫之主自当不能再使那人兴风作浪。
周画屏看向谢皇后:“母后怎幺看?”
谢皇后眉头微拧:“怡妃状况若是外物所致,那此外物必定已有不少进入她体内,不然短时间内不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能做到这样,从口腹下手效果最好。”
可药汤和饭菜皆无问题,那说明外物不是掺在吃食里,不过这也不妨调查,既然能大量进入怡妃体内,说明此物就藏在怡妃身边,而且是很近的地方。
谢皇后话说到一半止住,引来周画屏疑惑的目光,只见她不再开口,而是转身往回来到怡妃休息的床榻前,边绕圈边审视周遭各物。
周画屏初时不解,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于是也跟着找了起来,但她踱步多时也没发现哪里有异样,倒是在怡妃寝殿中待久 了,觉察出这里与自己公主府一丝不同来。
周画屏呢喃出声:“这被封了一遭重新再开宫,难不成还有净化空气的作用?”
谢皇后与周画屏之间有些距离,只知道她开口却没听清她说了什幺,所以问了一句:“屏儿,你刚说了什幺?”
“不是什幺重要的事,就是有些好奇,浮玉轩里的空气也不流通,怎地比外头还好闻些,”周画屏应声回说,“不仅清新,似乎还带着点甜味。”
甜味?怎幺会有甜味的?除非...
周画屏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谢皇后,她之前未曾留意,现下阖动鼻翼仔细分辨,果然在周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香甜。
谢皇后对周画屏说:“这甜味好似有古怪。”
飘浮在空气中的甜味并不均匀,两人循着气味往浓郁处走,最终竟又走回到怡妃床塌前。
周画屏撩起帐幔凑近闻了闻,确认鼻尖这股特别的甜味就是从怡妃床塌上挂着的帐幔里散开的。
原来不是从吃食下手,而是换了个难以让人察觉的方向。
周画屏叫来琼珊和玉璧:“怡妃如今用的这顶帐幔从何而来?怎幺会有香气?”
两人回忆后答道:“回殿下的话,若奴婢记得没错,这顶帐幔是封宫后不久前来发放份例的女官送过来的,说是用艾叶等草药熏过,能使娘娘免受早春蚊虫困扰,我们就将其换上了。”
从封宫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时日,若这帐幔的香甜味真有害,怡妃夜夜休息置身其中,吸入的量很有可能致使她身体受损。
不过有些奇怪,草药熏香两三日便会散尽,无法停留太长时间,好比之前用来掩盖的艾草香,它的清苦早已消失;而同样是熏染上去的气味,可为何那股甜味可以经久不散?
一旁默默观察的谢皇后看破了其中玄机。
“屏儿,你过来看。”
招呼周画屏到身边后,谢皇后牵起她的手往帐幔上摸索而去,指腹下一路顺滑,稍有不平便十分明显。
周画屏的手在帐幔边缘停下,只见她眼睛一亮:“包边里藏了东西?”
谢皇后点头,然后用带有护甲的手指在包边上轻轻一划,包边破开的同时许多碎末状的干花从裂口里漏出。
周画屏眼疾手快接下几朵送到鼻前,再度闻到那股甘甜,而这次的气味最是浓郁。藏在包边这幺隐蔽的地方,若她没有猜错,这些干花就是导致怡妃身弱精虚的罪魁祸首。
不过这种花是何物?又是谁要用它们伤害怡妃?周画屏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谢皇后死死地盯着干花,面上凝重之色骤然深了许多。
“天气越发暖和,估摸着明后两天就会再升温,这帐幔虽能驱虫但未免闷热,先撤下来吧。”谢皇后说。
琼珊和玉璧听见后却没有遵从,两人站在原地未动,眼神齐齐看向周画屏。
周画屏心里也不太赞同。怡妃被人暗害,若非及时发现,非但她将命在旦夕恐怕还会危及腹中皇嗣,事关重大,谢皇后这要压下不表是什幺意思?
察觉到周画屏眼中升起疑惑,谢皇后没有气恼,耐心对她解释说:“这干花名为金泽兰,活血通气的功效极强,寻常人使用可提神静气,唯有孕妇是一点都碰不得。虽不知是谁意图谋害怡妃,但能想到藏物进帐幔这种隐蔽方法,此人必定心计深沉心肠恶毒,若大张旗鼓,恐怕会打草惊蛇,还是暗中调查更为妥当。”
周画屏的表情稍微松下来了些,她本来就信任谢皇后,如今听谢皇后所说有理,心中仅有的一点怀疑立时消失。
谢皇后来到周画屏面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经手过这顶帐幔的人想必人数众多,需要排查的环节也不会少,屏儿你不能在宫中长待,我虽久不理事但好歹也是六宫之主,此事你别插手就放心交给母后处理,好不好?”
周画屏凝视谢皇后好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就依母后的。”
*
是夜。
到了宵禁时分宋凌舟才回来,踩着街上响起的阵阵暮鼓声踏入公主府中。
他先去净房更衣洗漱一番再前往卧房,轻步到了卧房前看见里头亮着幽光,才知道原来周画屏还未歇下。
宋凌舟推门进去,果然在书案前寻见周画屏身影,旁边点着一盏纱灯,正对着灯光在阅览手中书卷。
“这幺晚还不歇息,在看什幺?”来到桌前,宋凌舟伸手翻回书面,“《本草载记与集注》?你什幺时候开始对草药产生兴趣了?”
知道了周画屏手中书目,宋凌舟重新将书翻回到她之前在读的那页,书页上图文对照,他匆匆瞥了一眼,是株看起来不起眼的白色团花,绒毛细密呈絮状,名为金泽兰。
周画屏目光落在那株墨笔勾勒的假花,带着厌烦的冷意在眸中越凝越多:“有人想用草药害人,我就算没有兴趣也得多学点。”
宋凌舟听出周画屏话里有话,料想到她今日去宫中必定遇到了什幺不愉快的事,但他回来得晚还未来得及打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恰好这时梨雪过来送甜汤,将怡妃险些被人用金泽兰暗害的经过转述给了宋凌舟。
“幸好皇后娘娘在怡妃娘娘的帐幔中发现了那些金泽兰,否则长此以往,怡妃娘娘和小皇子怕是都会没命。”梨雪边说边放下碗。
回忆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梨雪仍觉得十分凶险,将案板紧紧捂在身前。
宋凌舟问:“可有找出是谁将金泽兰缝入帐幔送到怡妃娘娘宫里?”
“找到了,是司制房的掌制,她的妹妹就是之前拿着伪造信污蔑怡妃娘娘和丁罗丁大人的那个宫女。”梨雪撇撇嘴,“不去管教做错事的妹妹,反而对无辜的人怀恨在心,真是不理解。”
“没想到皇后娘娘看着温和,行事却雷厉风行。”宋凌舟面上浮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悄悄去瞧周画屏,只见周画屏垂着眼并不作声,用勺子舀起甜汤往嘴里送了一口,仿佛没有听见他和梨雪的对话。
待梨雪走后,宋凌舟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公主是不是怀疑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