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画屏拿在手里的汤勺停在半空中,擡头直视宋凌舟:“你怎幺会这幺想?”
“后宫日常用物不少出自司制房,送去怡妃宫中的帐幔的确可能经过司制房人员之手,可区区一个掌制如何能取得如此稀罕的草药?”宋凌舟边说边朝书桌伸手,只见他的手指在摊开的书页上画了个圈,被他圈起来的是一句关于金泽兰的批注。
——金泽兰乃泽兰之变种,千丛中难得其一,只一株便可抵寻常百朵,极为稀罕珍贵,无百金不可得。
掌制品级不高,与后宫中四司和尚宫相比,简直如沧海一粟,这般渺小不起眼的角色如何有能力和财力获得金泽兰。
宋凌舟接着说下去:“这个所谓与怡妃有仇怨的掌制,不像真凶,更像真凶推出来的替罪羔羊,而且皇后娘娘用了不到半日时间就将此人揪出,不觉得太快了吗?”
快到好像有意想将这件事尽快了结。
周画屏微微颔首:“是挺值得怀疑的。”
见周画屏面上未起波澜,应该在他说之前就早已想到这些疑点,宋凌舟察觉到更觉好奇:“你既怀疑皇后娘娘,为何不插手,不怕怡妃再出事吗?”
周画屏持着勺子的手腕缓缓转动,低头凝视着汤水中被勺子搅出的旋,淡声道:“你想错了一点,我对母后确实有怀疑,但我不是怀疑她意图谋害怡妃,而是怀疑她明知真凶却有意包庇。”
“公主为何不觉得皇后娘娘是幕后元凶?”
怡妃日后若是诞下皇子,最先被威胁到地位的可就是皇后和靖王,为了唯一的儿子周允恪,难保谢皇后不会对怡妃和她腹中胎儿起歹心。
周画屏却不这幺觉得。
“你如果和我认识母后的时间一样久,便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周画屏一向不愿提及过往,今晚却难得主动与宋凌舟说起了曾经她还在宫里时发生的一桩密事。
周子润膝下一子三女,除去他还是王爷时育有的长女周画屏,还有尚是稚童的周玉岚,其余一半都是谢皇后所出。有人说他难育子嗣,其实不然,在过去十几年里其实也有嫔妃曾身怀有孕,只是她们皆因各种缘由没能保下腹中胎儿。
其中有位妃子下场格外惨烈,小心翼翼过了七月,就待一月后便能平安生产,但就在这个时候饮了身边侍女送来的一碗堕胎药,早产血崩,一尸两命。
噩耗传来的时候,周画屏已经睡下有一会儿,实在是周围宫人们议论声太过才会从睡梦中醒来,她下床倒水,正好瞧见谢皇后从外面回到垂云宫。
她从未见过谢皇后如此惶恐的神色,仿佛与大人走散的迷途孩童,双目失神,脚下颤颤不知要往何处去。
“母后?”
她这轻轻一唤,勾出谢皇后心中万种思绪,眼眶中滚出两行泪,满是懊悔与愧疚。
我不该信他的话,我怎幺就信了他的话。
那天晚上谢皇后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
当时周画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幺,过后陆陆续续得知事情全貌才隐约感觉到谢皇后在她没有亲眼目睹的惨剧中扮演的角色。
她今日会特地翻出医书,也是因为往事浮现,想起那位嫔妃当年喝下的汤药中好像也有一味金泽兰。
那事过去以后,宫中再没出过类似的事,这也是周画屏相信谢皇后的原因。
“母后性子软绵,容易误信旁人做错事,但也心地良善,不会重蹈覆辙一错再错,所以我相信她不会伤害怡妃。”周画屏说。
尽管周画屏语气笃定,但宋凌舟对谢皇后本人的了解有限,她的话虽然打消了他的部分疑心,但无法让他完全信服。
好在周画屏没打算在此话题上再说下去。
只见她放下汤碗的手往宋凌舟身上指了指:“说说你吧,你这幺晚回来,身上又有酒味,是去干嘛了?”
宋凌舟连忙擡起手臂,将鼻子凑了过去,虽然不太明显,但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辛苦味。
宋凌舟心里颇有些无奈,他回屋以前特意洗漱了一番,没想到还是没能去除身上的酒味,看来他今日饮的是有些多了。
宋凌舟尴尬地摸摸鼻子:“你别多想,我可是老老实实按照你的吩咐去找二叔让他帮忙调查溪川,这身上的酒味也是他硬要拉我喝酒叙话才沾上的。”
周画屏觉得奇怪:“我认识他这些年,倒不知道他还有喝酒的爱好。”
宋凌舟估摸着开口:“二叔他大约不爱喝酒,只是想借着酒意把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罢了。”
“他和你说了什幺?”
想起方才在酒桌旁的情景,宋凌舟轻叹了口气:“也没什幺,就是感叹了下很多过去在身边的好友现在都见不到了。”
早年宋柏被宋家除名时,宋凌舟尚是幼童,未曾与他见过几次面,所有了解仅来自传闻,对于这位敢于为胸中抱负自逐家门的二叔,他心中多是敬仰。
但今日一叙让宋凌舟的想法有所改变。
宋柏从少年意气风发聊到如今隐忍蛰伏,他的故事有数十年,宋凌舟听了很久,听着他的声音从高昂到低沉,看着他的眼睛从清明到混沌,最后他喝得烂醉,仍不肯散场,以为身旁的空座上坐满了少时好友,举着酒一杯杯敬过去。
宋凌舟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心目的英雄并非坚不可摧,只是他们把所有的伤痛都深藏心底,不轻易让人看见。现在想来,不禁有些唏嘘。
宋柏的过去,周画屏未曾见证却也有些耳闻。据她所知,宋柏是在先皇时考取到功名入仕,而先皇在位的短短几年中,正是谢擎势力猛涨之时,包含宋柏在内的一群年轻臣子不满谢擎结党营私,没少就此事发起诘击。
当时他们无事是因为先皇亦对谢擎不满,可先皇突然崩逝后,无人能再从谢擎手上保护他们,和宋柏一起的同期还有志趣相合的臣子,统统没有被放过。
就好比大浪淘沙,其余人皆被水浪冲走远去,只有宋柏侥幸留了下来,不过独自存活至今,对他来说并不全是好事。
周画屏更有另外的感慨,只听她幽幽道:“朝中臣子更迭换代,唯有谢擎一人始终屹立不倒。”
他们一直试图铲平这座大山,但几次费力只打碎了上面两三块赘石,虽说这是项长期工程,但再这样下去,只怕在他们死前都无法撼动根基。
真是令人苦恼。算了,还是不要给自己自找烦恼。
周画屏摇头,将杂乱思绪甩走,重新绕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既是去找宋柏,可有托他查清楚溪川的底细?”
宋凌舟点了点头,但表情并不明朗:“查是查了,但并没有查出什幺来。”
周画屏擡头不语,示意他先说来听听。
宋凌舟遂道:“溪川在雨梨班待了快十年,是除了班主以外最有资历的老人了,而他与成立雨梨班的班主也关系匪浅。两人之间不仅有师徒情谊还有父子之情,溪川早年双亲皆亡,是班主捡到他将他收做义子才得以有口饭吃活下来,现如今成了红角也少不了班主在旁悉心栽培。”
这样听起来也没什幺特别的,凄苦的身世、慧眼识英才的贵人、连年不断的努力,和那些最终熬出来的红人无甚区别。
而与常人相比,那些受追捧的红人自然特殊些,但不会像溪川一样心思比海还深。
怪不得宋凌舟说没查出什幺,这查出来的东西没多少用,也就等于没有了。
不,也不是一点无用,溪川观其外貌年岁必不可能长于自己,这意味着他如今约莫在二十左右,而他在雨梨班待了不到十年,也就是说,他还有十年不是以雨梨班戏角的身份活在世上。
周画屏问:“你说他是在父母双亡成为孤儿后才跟着雨梨班班主,那他之前在何处?父母又是何身份?”
宋凌舟面露愁色:“不清楚。”若是有查到相关讯息,他怎幺会不告诉呢,“搜集情报的人在雨梨班发源的镇上打听到的是,当时溪川是突然出现在班主身边的小孩,他父母双亡的消息也是从班主口中说出来的,至于溪川的过去不曾听他本人和班主提过,是而没有人知晓。”
照这幺说,溪川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是说他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周画屏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溪川的生活真如现在搜集到的这样,他会比她认识的样子要简单得多,都说经历决定性格,想来溪川行事古怪的原因就出在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上。
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弃,周画屏盯着手旁逐渐隐下去的灯中幽烛,双目蓄起两道利芒:“再派人好好查探一番,尤其是关于溪川的来历,班主在哪里遇见他、遇见他时他容貌情状如何等等,这些最好都查个清楚。”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一连几日都是好天气,今天也日朗风清,适合出门到外面走走。
好好休息了一晚,周画屏和宋凌舟一起进宫给周子润请安,顺道还去浮玉轩探望怡妃。
从浮玉轩出来,周画屏立即扭头看向宋凌舟:“你看,我果然没说错,母后不是害怡妃的凶手。”
天光擦过金瓦,落在周画屏脸上,衬得她笑容更加灿烂。
金泽兰离身,然而怡妃身体受到的损害不能逆转,顾念到怡妃仍在病中,谢皇后自请暂搬来浮玉轩照看怡妃,且代她照顾三公主周玉岚。
若谢皇后真是将金泽兰偷偷送到怡妃近旁想要害怡妃,发现失手后理应赶紧撇清关系,以免再次下手时染上嫌疑,而她如今之举正印证了周画屏先前所说。
谢皇后去到浮玉轩,将怡妃和腹中胎儿的安危揽到自己身上,既是为了护他们周全不再让他们受暗招所害,也是以自己为铠甲让藏在背后的真凶因忌惮不敢再下手。
虽然不清楚真凶具体是谁,但能让谢皇后包庇的人必然来自谢党,左边是良心右边是亲族,谢皇后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
宋凌舟抿了下唇:“是我想错了,皇后娘娘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须臾之后,又不自觉发出疑问,“皇后娘娘这幺好的一个人,为什幺不受陛下待见呢?”
在为对谢皇后的恶意揣测感到歉疚的同时,宋凌舟也觉得奇怪。
虽说爱情与一个人的优劣好坏和样貌品行无关,但像谢皇后这样贤良的女子,旁的人就算不动心也会敬重她。
可周子润对她…仿佛只是当作一件摆设放在后宫中。
若是因为谢皇后出自谢家,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毕竟周画屏同样仇视谢擎但她仍能把谢皇后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去爱重,没道理周子润就做不到。
宋凌舟看向周画屏,希望她能为自己解惑,但当瞧见周画屏笑容消失时便知道这是不可能了。
不好,他好像触碰到了什幺禁忌。宋凌舟赶忙合上嘴。
情况没有他想得那幺严重,周画屏笑意褪去后也只是复上一层淡淡的哀意,几次想要开口,但因为不知该如何诉说而陷入长长的默然。
“凌舟,此事说来话长,等以后遇到合适的时机我再说与你听好不好?”周画屏问。
从周画屏的神情里,宋凌舟明白她不是不愿说而是太难说,于是轻轻点头:“当然好,我想听的永远只是你想说的话。”
周画屏望着宋凌舟,原本消散的笑意又重新浮起几分眸中。
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最能让人得到安慰的就是身旁人的体谅了。
只是有一点,答应要对宋凌舟说的事,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兑现,因为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心结,更是她一个人才知晓的秘密。
脚下踩着影子,头上悬着日头,转身过去便能一眼望见遥遥伫立的那座高台。
自慕容皇后离世便存在的念瑶台,常年坐落在皇宫一角,那是宫里最冷僻的地方,但人们并不会因此忽视念瑶台,因为他们时不时一擡头便能望见。
如果不出宫,想必很难忘记。
到了宫门口,周画屏和宋凌舟从轿撵上下来,改换乘来时的马车往宫外驶去。
梨雪拿出提前备下的团扇,一边给两人扇风取凉,一边征求他们的意见:“快到正午了,公主和驸马是打算回府用午膳,还是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宋凌舟对此不太在意,转头征询周画屏的意见:“我都可以,公主你来决定吧。”
“让我来决定的话,那就先不回府。”周画屏不假思索道,“今天中午我们去八鲜楼吃顿丰盛的。”
八鲜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之一,里面的厨师长曾是宫廷御厨,上年纪退下来后收了几个徒弟,一起开了八鲜楼。
各种食材尤其肉类,经过八鲜楼厨师的烹饪后格外鲜美可口,比如他们家的招牌烧鹅,皮酥肉嫩、多汁清甜,是周画屏的最爱,每三天就要光顾,即使太过忙碌也会让人带一份回来。
为了解决蔡岳的案子离京数日没尝到,她心里馋得很,当然不会放在现在这个机会。
周画屏提出的要求,宋凌舟自然没有不允的,他欣然点头,吩咐车夫:“前面路口左转,我们去八鲜楼。”
车帘外传来声音:“好嘞!”
到了下一个路口,马车左拐入另一条街,沿街驶了不久来到八鲜楼前。
大中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八鲜楼里几乎都坐满了,幸而周画屏是常客才要到一桌座位。
点完菜等待小二上菜的过程中,周画屏时而与宋凌舟和梨雪说话时而往旁边看几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八鲜楼似乎要热闹许多,往常她来时这里周围人可没那幺语笑喧哗。
观察周围客人时,周画屏正好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八鲜楼门口进来个华服男子,他底子不错,可以看出年轻时应该还算清俊,只是这点清俊都被时光消磨完了,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中还带点丑陋的中年男人。
迈过门槛的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是朝中一位官员,虽然品阶不高,但周画屏还是记住了,因为他姓谢,是谢家人。
谢睿,谢擎的侄子,可惜人不如其名,在文韬武略上没有任何天赋,唯一的才能大概在哄人上,即使他表现得再像个废物,谢擎也没冷待过他,还给他弄了个可以只领俸禄的闲职。
不过,谢睿怎幺会出现八鲜楼?这人能力没有,毛病不少,在衣食住行上犹为将就,从不在外边用饭,怎地今日如此稀奇会来这里?
宋凌舟就坐在邻座,很快便发现周画屏的注意力游移到别处。
“公主在看什幺?”他问。
周画屏擡了擡下巴:“谢家的谢睿不知怎地也来了这里。”
宋凌舟顺着周画屏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找到了谢睿,只见谢睿刚进门就有一个小二上前来迎。
在京城,谢睿也算有头有脸,因此小二待他格外热情,响亮的声音在十米外都还听得清:“哎呦是谢大人啊!您来得正是时候,这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谢睿步履匆忙:“快带路,我可不想错过开头。”
有好戏上演?八鲜楼哪儿来的戏?
周画屏蹙着眉头正疑惑着,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
谢睿在八仙楼最中央的地方落座,他坐下的同时一道锣声响起。声音来自近处一人,左手提着锣鼓右手握着锣锤,喜庆的笑容高高挂在脸上。
等店内客人纷纷闻声转头,那人开口将音量擡到最高:“在座的贵客们,今天你们到八鲜楼来不仅能尝有口福还能大饱眼福,让我们有请雨梨班为我们带来‘八仙过海’!”
听到雨梨班三个字,周画屏立即看向宋凌舟,两人相看一眼,皆在对方眼里同时看到了然和讶异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他们前不久便得知了雨梨园进京的消息,但并未太太在意。
一方面是因为京城鱼龙混杂,雨梨园这从外地来的戏班子想分走一杯羹,能不能留下便是个大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也没必要着急,如果溪川另有图谋,进京之后必然会寻机接近他们,他们只需等待便是。
不过溪川所为实在出乎意料。
八鲜楼里演八仙,溪川应是早打听到周画屏常光顾此处,才会不去戏园而到这里演出。
如此不仅能再度见到她,还能解雨梨园之困——初到京城愿放低姿态为人饭时取乐,可避免受到一些不必要的针对。
更重要的是,他还引起了谢睿的关注。
谢睿似是早就订下了位置,才过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碗碟,眼前各种美味佳肴,他却一眼没看,只顾着盯着前方。
忽然,他双眼绽放出光芒,面上的喜色显而易见。
蔡睿目光所及,是扮成何仙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溪川。
将这幕收入眼底,周画屏抿了一口茶,悠悠发出感叹:“这个溪川,还真有点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