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落下,宋凌舟将尚沾有墨汁的毛笔搁到旁边,拿起铺在桌上的纸,纸幅绵长,密密麻麻全是字。
他手中是已经完成的案卷详记,只需再补上证词即可装订归档。
说起证词…宋凌舟望向窗外。
与上次擡头比,天色似乎暗了许多,云朵上隐隐笼有淡黄光晕,看样子已时值黄昏,然而周画屏还未回来,只是去找几个人,花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些。
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周画屏身影,宋凌舟终于耐不住性子,派侍卫出去寻人:“公主出去那幺长时间,我有点担心,你去外面找找,如果找到了就把人带回来。”
侍卫领命离开,宋凌舟则留在客栈等待,他收拾好笔墨纸砚便立在窗边,隔三差五向外张望。
渐渐地,太阳尘落到西山后,在最后一抹残光消失前,周画屏终于回到客栈,她独自从门口进来,看来是与去寻她的侍卫错过了。
宋凌舟问:“你回来了,怎幺去了那幺久?”
他快步迎上前去,周画屏却没在他身前站定,错身而过向书桌走去。
她拖着步子,眼神迷离,身上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疲惫感。
将手上那一沓证词放到桌上,周画屏才回答:“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找人费了很多时间。”
她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按向额边,支在上面的脑袋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如果只是走得路多身子累,应该整个人仰头瘫倒才是,而不是周画屏现在这样,她看着更像是身心俱疲。
宋凌舟看在眼里:“你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幺不愉快的事?”
闻言,周画屏眼睑微擡,不过下一瞬就又落了下去。
何止不愉快,简直是令人糟心,她敢肯定蔡岳之死的背后必有溪川在做手脚,可她什幺证据都拿不出,想到方才溪川轻飘飘三两句话便将质问对付过去的模样,她就生气。
心里憋着气的感觉不好受,但周画屏没有要发泄,她不是没有想过将此事说与宋凌舟听,可说了又有什幺用呢?
世人皆知,蔡府命案的凶手已然缉拿归案,没有真凭实据,即使清楚真凶是何人,再度重启案件,不但无法改变结果,还会徒增非议。
既然这样,不若不让宋凌舟知道这件事,免得他和自己一样不甘却只能愤懑。
这样想着,周画屏不开口的打算并没有改变。
“哪有什幺不愉快的事,我只是累了,累得开心不起来。”周画屏提了下嘴角,“好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要去休息了,剩下整理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说完,周画屏擡起腰背,从椅子上起来,挥了挥手,不等宋凌舟回应,便朝内室走去。
宋凌舟并不信这番说辞,以他对周画屏的了解,他刚才应是说中了,所以她才会否认完之后立即离开。
他心有疑惑,但见周画屏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无法解惑,便不再多问,但总还是有点不舒服。
周画屏退到内室休息,外边房厅只剩下宋凌舟一人,他拿起桌上那几页证言,打算检查过后归置到案卷里。
不过他看了半天都没放下,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飘远去了。
将宋凌舟心思拉回来的是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啪嗒啪嗒的走步声一路来到房前,而后边做咚咚两下敲门。
“进来。”宋凌舟道。
一男子推门而入,是之前被派去寻找周画屏的侍卫。
周画屏早在不久前回来,这便注定他会无功而返,如今看他行色匆忙也并不奇怪。
侍卫一进房便拱起双手:“大人,属下没能找到殿下,不过听见过殿下的人说,殿下已经回来,应该不过多时就能见到。”
宋凌舟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公主早些时候已经回来,现在正在里屋休息。”见侍卫抿紧嘴后,又轻笑地对他说,“辛苦你跑这一趟。”
这个消息立马消解掉侍卫焦虑的神色。
“原来殿下已经归来,那就好,那就好。”长出一口气后,侍卫又一拱手,“大人,那如果没别的事,属下就先退下了。”
宋凌舟正要点头,下巴刚往下沉了些,却突然停住,他放下手中案卷将它们推到一边,擡头看向那名侍卫。
“对了,你到外面打听时有没有听人说起公主去过何处?”
侍卫:“属下听说,殿下今日去了雨梨园听戏。”
宋凌舟眉头微蹙。
雨梨园,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他想起来了,之前在蔡府里遇见的一个戏子就是雨梨园的人,当时他见完蔡氏夫妇,来找周画屏时,她就在和那个戏子说话。
周画屏去听戏,莫不是特意去捧他的场?若真是这样,他们俩关系又是什幺时候变好的?自己怎幺都不知道?
宋凌舟蹙起的眉间纹路越来越深。
“那听完戏后呢?她还去了什幺地方?”宋凌舟又问。
只是听戏,不至于弄得心情不佳吧。
侍卫想了想,摇头道:“似乎没有,据属下所知,殿下在雨梨园只在雨梨园逗留过,听完戏后还在后台待了一会儿。”
宋凌舟眉峰挑起:“你怎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听宋凌舟语气不悦,侍卫连忙低下头:“大人别误会,属下绝没有要挑拨您和殿下的意思,这些不是属下编的,是确有其事。今从戏园里出来的好多人都在传,说殿下与一名叫溪川的伶人关系密切,两人单独在后台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
侍卫听到的远不止这些,本打算一股脑儿倒个干净,但瞥见宋凌舟神色后,立刻住了嘴。
之间宋凌舟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表情,面颊分明白如玉,却好似有层黑云挥之不去,其中还蕴有山雨欲来之势。
很长时间宋凌舟都没有再开口,在越来越长的沉默中,侍卫终于忍不住出声:“宋大人?”
宋凌舟这才有了反应:“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侍卫闻言长舒一口气,赶忙夺步离开。
少了个人,并没能减少压抑的氛围,房厅中只有宋凌舟一人。
他感到胸口堵得堵得慌,敞开窗户想透气,但呼吸依旧难受,不知哪来的一股气闷在心中出不来,也没了继续整理案卷的心思。
世上多有好事之人,任何事情从他们耳朵进去再从嘴巴出来,都会不复原来面目。
周画屏到雨梨园见溪川的事成为继蔡岳惨死后使延州城热闹起来的又一新闻。两人只是在后台交谈了一会儿,传来传去,变成了公主与戏角暗通款曲、耐不住相思之苦前来会面的狗血戏码。
身为当事人,周画屏却对此无知无觉,毕竟众人再津津乐道也不敢当面议论,她没有刻意打听,自然不知道。
不过,周画屏倒是发觉了另一件事——宋凌舟似乎有些精神不济。
最近几日她找他说话,只能从他那里得到极简短的回应,整日沉着脸,一副不欲与人交谈的模样。
她本以为宋凌舟会这样是因为处理蔡岳的案子耗光了他的精力,但等要离开延州,他仍是这般。
打包好行礼从客栈出来,周画屏登上马车,宋凌舟已经在车厢里坐好,见到周画屏进来,只斜眼一瞥,随即又端正坐好。
周画屏在旁边坐下,眉头皱了又平,平了又皱,终是没能忍耐住心中疑惑。
她看向宋凌舟:“你是怎幺了,这几天都不说话,有什幺事你别藏在心里,可以和我说。”
宋凌舟也侧头看过来:“那你呢?你有事事都说与我听,还是藏着秘密不愿告诉我?”
宋凌舟的眼睛堪称一绝,眼眸清盈,眼尾上翘,即便淡淡看人也含着若有似无的情意,但这时,他的这双眼睛却像一方寒潭,微微涟漪下只余深切的凉意。
从未见过宋凌舟露出这种眼神,周画屏不免愣住。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宋凌舟不是精神不济,是心情不佳,而让他心情不佳的不是某件事,而是她这个人。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原由,但既然宋凌舟生气应先哄住他才是。
周画屏:“任何事,只要你想知道...”
周画屏正想开口说些什幺,马车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截住了她的话头:“有位叫溪川的公子想求见殿下您。”
他来干什幺?经过上次谈话,溪川现在的出现让周画屏脑中立刻响起警报,她摸不透这个男人在想些什幺,直觉告诉她自己应该离他远远才是。
周画屏皱眉道:“本宫不想见他,你让他走吧。”
“可是溪川公子说,他有些话或许殿下想听。”
自己想听的话?难不成与蔡岳和斜竺有关?
透过车帘掀起的一角,正好可以瞧见周画屏半张脸,她垂眸思索片刻,没有收回手,而是将车帘又往上擡了点,弯身起来向车外走去。
才走两步,周画屏便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一只手腕被宋凌舟抓住。
她转头向后,温言道:“溪川他也许有重要的事找我,你在车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本以为宋凌舟会放手,但手腕上的力道反倒更重了几分,宋凌舟五指收紧,将周画屏牢牢抓住。
马车里响起宋凌舟低沉的声音,似乎还有一丝暗哑:“别去见他。”
周画屏从中读出了警告的意味,有些诧异,但仍理会,现在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溪川的来意,无暇去想其他。
“有什幺话待会儿等我回来在说。”周画屏挣脱钳制,径直向外走去。
周画屏没再回头,自然没能看到宋凌舟之后的表情,在她抽手的那刻,他的脸色急转变暗,随着车帘放下浸没在黑暗中。
走下去,便见一抹浓艳的红色立在马车旁,溪川本就眉眼含笑,见到周画屏朝自己走来,面上笑意又深几分,两人在街边并立,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周画屏没在意周围注视的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在溪川身上。
周画屏问:“听说你有话要对本宫讲?是什幺事?”
溪川笑着看她:“不是什幺大事,只是希望殿下晚点走。”
周画屏感觉自己被耍了,气得转身要走,却被溪川拉住了:“殿下先别着急,你现在走和晚点走,离开延州的时间差不到哪里去。”
什幺意思?周画屏正疑惑时,忽见溪川目光上移越过自己看向前方,注视着不远处的延州城城门。
然后,一阵唢呐声飘来,吹奏出的悲歌满是凄厉,灵幡过,纸钱飘,白茫茫仿佛又回到冬日,黑色的棺椁在其中分外显眼。
送葬人绵延数里,有上百名之多,个个披麻戴素,仿佛一条巨大的白蟒,这幺大的阵仗,饶是周画屏也没见过几次。
飘荡过来的唢呐声正要勾起周画屏心中哀情,却被溪川清凌凌的声音打断:“那是蔡家的送葬队伍,今天蔡岳下葬,蔡老爷请了不少人沿途护送。”
周画屏极目远眺,果然在队伍前头看见写有“蔡”姓一字的旗帜。
看着那不知哪里才是尽头的队列,周画屏不觉心中冷笑,王侯将相死后都不一定享受到如此盛大的排场,蔡三贵倒是给他那个败类儿子安排上了,也不想想蔡岳受不受得起这样的福气。
周画屏收回目光,移到溪川身上:“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虽说若没有溪川喊她停步,她很可能会陷入被蔡家送葬队伍堵在城门前的尴尬境地,但她不认为这值得溪川特意来送自己,他一定别有目的。
溪川浅浅一笑,心情似乎因周画屏这句问话变得愉悦:“自然不是,我来是因为有另一件事觉得需告知殿下。”
周画屏擡眸,静待下文。
溪川接着说:“斜竺姑娘死后无人认领,幸得殿下出面让人料理后事才得以好生安葬,我虽不比殿下但也想尽一份心意,遂前去她安葬之处上香,谁知到了那儿却发现碑倒墓空,斜竺姑娘她的尸身暴露在山野之中…”
周画屏初时还平静,但后来听到斜竺惨状,面色骤然变化,一双怒目直直逼向溪川。
“是谁干的!”
是谁与斜竺过不去,做出挖坟掘尸这等行径!
溪川回答:“是蔡夫人授意手下做的。”
周画屏握紧拳头。
那个只会无理取闹的女人,她早该想到的,除了她没有谁会如此痛恨斜竺,可怜斜竺生前受他们蔡家欺负,死后还要经此折辱,真是不幸。
想到这里,周画屏急忙又问:“斜竺的尸身现在何处?可有人将她好生安置?”
溪川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已经让人将斜竺姑娘挪去他处,想来不会再有人去叨扰她。”
周画屏闻言面色稍缓。
看来这溪川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蔡夫人朝斜竺尸身泄愤的事肯定还有其他人知道,但除了他没有人敢告到她面前,而也只有他敢盯着蔡家的压力为斜竺收尸。
还算有点良心。
周画屏松开握紧的拳头,脸上不复之前的敌意:“谢谢你为斜竺做的一切,也谢谢你过来将此事告知本宫。”
溪川摇头:“谢就不必了,我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其实是想向殿下讨个恩典。”
周画屏心中刚生出那点对溪川的微末好感瞬间消失,不过倒没有向之前那般不舒服,明着要求总比暗中算计要来得令人安心。
“什幺样的恩典?”周画屏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溪川叹了一口气:“因着那场新戏,我和雨梨园的兄弟姐妹是无法再在延州待下去了,又得寻别处谋生...”
周画屏嘴角微微扯动。
台上演戏不够,到了台下也要演,以为自己扮成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就会心软?
周画屏问:“你不会是想让本宫将你们雨梨园众人一齐带到京城,保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