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查理苏当即吩咐下去,澍园又回到了从前那般看似清静而安宁的日子。
皇帝不再日日遣尚食送那些精美的膳食和稀罕的玩意,你以为能够松口气落个太平了。
可小茶山宴游会上的一番话已然让你在京城声名大噪,成了不少名门贵胄茶余饭后的谈资。心有不甘者捕风捉影暗讽澍园失宠,而朝中拥护查理苏的新贵们却甚是神清气爽。
查理苏又忙得脚不沾地了,一连好些天你都找不到他人。
这日晚饭后,你倒在小榻上,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两位侍女一左一右给你扇风喂着冰果子,好不舒畅。
月朗星稀,一簇簇焰火冲上云霄,在空中绽出妖冶的花色,打破了澍园这一隅的安宁。
你在屋子里憋得难耐,一骨碌爬起来,顺着一长龙的的莲缸摸到了破竹厅,在檐下擡头仔细地瞧着焰火。查理苏正站在厅外的院内拜送传旨的天使,察觉身后动静,转头就着月色看你,看焰火照在你面容上的炫彩。
“烟火绚烂,去城楼上看更有一番风情。”查理苏开口邀请,昏暗的天地间,方能瞧见你眸间的一点星光。
紫京城的夜晚,繁荣依旧。皇都内的歌舞升平,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你与查理苏并肩走着,几个奴仆把你二人团得严严实实。他觉着你今日话少了,便询问你。“不舒服?怎幺都不说话?”
“好看好玩的太多了,有点看走眼了,不知道说什幺好。”你向来被娇养在闺院中,鲜少来这样人多的地方,难免生疏拘谨。
查理苏一笑,擡起手腕,在空中蓦然收住,最后只是理了理你额前的碎发。发髻梳得精致,若是弄乱了你又得和他哭鼻子。
“让吉叔去给你做个糖人?”
你眼神亮了亮,甫一点头,吉叔已然带着两个小厮去向小摊上。
你们不好原地等候,便放慢了步子慢慢地走着。突有一衣衫破烂的少年从一小巷冲出闯入人群,查理苏眼疾手快把你护在怀中,胡乱地顺着人流走着。
前方,疯跑的少年已被几木棍打倒在地上,怀中还紧紧护着冒着热气的吃食,一双眼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皇城内,也会有吃不饱饭的乞儿吗?”
此情此景时常发生,你却少见,顶多也只在你混沌的记忆里偶尔出现几次,可你醒来后摇摇头,便什幺也想不起来。
你擡眸瞥一眼查理苏的神色,忽而想起前些年他去北方赈灾回来,听他说起那满城满街流落无所依的乞子时,心有震撼。可你却从未想过在紫京城、在天子脚下竟也有如此情形。
那少年手中的吃食被夺了去,他蜷在地上发抖。众人没有闲暇看他的笑话,纷纷避开他走着。
查理苏又皱起眉头,眉宇间的深邃与威严总透露出一份与年岁的不相宜来。“不止如此,这万里河山还有太多地方是你我看不到的,而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又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他曾亲眼见过因吃不饱饭而卖掉亲生女儿的父亲,见过刚出生的女婴被无情地溺入湖中,还见过被世家豪族抢占土地家财而无处申冤的百姓。
查理苏慢慢从少年那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你,愁绪再一次涌上心头。你自随他入京,娇养闺中近十载,自不知晓这等人间疾苦。他擡手,正了你髻上的小钗。
“哥哥已经做了足够多了,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最有才学的儿郎。”
你对朝堂上的事懵懂不知,可隐约能猜到几分。
这些年来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清除藏在金玉外表下的恶臭,都在与那些扎根百年的钟鼎之家作对。他是那样的一个众矢之的啊,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你不敢想。
璀璨的焰火在空中绽开,再一次惊了二人。沿街许多孩童不断的拍手叫好,光彩照在了众人身上。
你擡头看着变幻的色彩。
他在看你,笑容的绚烂
一支利箭飞速地穿过人群直冲查理苏而来。
“小心!”
你余光察觉不对,连扯着查理苏的衣袍转了个身。他的手复上你的腰肢,抱着你转了转,飞箭便擦着他的手臂而过,留下一道血痕,污了他的衣袍。
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着汩汩外涌的鲜血,捂着嘴呜咽起来。查理苏随即擡腕蒙上你的眼,把你护在怀里。
“别看,一点都不疼……”他确实无事,并且本可以全然躲开。
吉叔就在这时带着糖人回来,正看见查理苏擡着一只手臂哄你的情景。查理苏把糖人塞进你怀里,忍着伤处疼痛勾了勾你的小手,“先回家……”
澍园内。
“不怕了……”你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被查理苏拥在怀里拍着后背。
他坐在小榻上,医工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衣衫上药。伤处并不深,箭镞划过留下的是一道细长的口子,只瞧着有些吓人。药粉撒上去的时候查理苏还是皱了皱眉头,医工打量着他沉下来的脸,举着药瓶的手不免发抖,勉勉强强地缠好纱布。
众人一一撤出听雨书斋,屋室里只剩下两人起伏的呼吸声。你伏在榻边,指尖轻盈点在渗出血丝的纱布上,心里却想着其他事。原来这就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私下出游民间尚且危机四伏,而平日位居高位的他,又该是怎样的一种难安。
有些人表面臣服于他,暗地卑劣又蠢蠢欲动难抑于心。
怕吗?你问自己。
查理苏看着你的发顶,长指颤颤,沿着发际勾画小脸的轮廓。他蓦然出声,“起来,哥哥有事同你说。”
“哥哥,我不害怕。”你没等查理苏说下去,开口打断。
但其实,你想你应该是会怕的。
如果那一箭伤在你身上,该是一种什幺滋味,该有多痛。若是那一箭恰好歪了一些刺入他的胸膛又是怎样的境况……
查理苏如鲠在喉,刻意压低声。“今日之事,恐怕并非意外。”
有心者追踪寻迹,公然行刺天子宠臣,野心昭然若揭,唯恐世人不知。
他叹了口气,续言,“在这京城中,你所见到的,皆是你能见到的……”
那些不被人所知的,尽数藏在暗流之下,被权利覆盖。
“而这些你能看到的,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让你看到而已。”查理苏侧过身,细细瞧着你。
少女的个子如春日的柳枝抽条一般,蹭得飞快。你早不似当初稚嫩,一双杏眼生的极美,挂着泪珠在这暗夜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握着你的小手,把碎发拨至耳后,好能完全展示出你清澈的双眼。
自由的鸟儿不应被如此拘着,也该让你去体验世事无常,见识广阔天地。他总算狠下心来,“这儿太过危险,你离开紫京,山高水长的,不拘去哪儿,只挑你喜欢的,去好好游玩一番。”
查理苏与你四目相望,他从来是敛去满身威仪,只掏出最柔情的一面与你相待。可现下,气氛却不得以沉重起来。你的手被他包裹在宽大的手掌里,细指被他满是亲昵地轻搓。
“哥哥有大事要做,你留在京中有诸多不便。”
年轻的帝王实行新政三载,根基仍不稳固。眼下兵权尚未完全收拢,新派在朝中正值寸步难行之际,他原本想借此机会为你造势,可如今旧党那群疯子已然容不下他,妄想了结他的性命,那你便不可再留在紫京。
“我不走。”你挂着泪看他,眼神却极为坚定。
“光启的大好河山,尚有诸多哥哥还未曾走过,你且替哥哥去看一看,可好?”
他眸光暗暗,满腔不舍无以言表,只能哑着嗓子续言。“天地广大,从前是哥哥不好,一味拘着你,可如今你也该出去看一看。哥哥大着胆子同你求三年光阴,三年为期,若你还愿回到哥哥身边,就嫁给哥哥做新娘子;若你得遇良人……”
查理苏掩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握拳,白纱上便又渗出些血渍来。他咬牙憋出一头细汗,吐字极缓,“哥哥替你添妆送嫁。”
“哥哥是不要我了吗?”即使你唤了他多年哥哥,却也再清楚不过你们根本算不上什幺有名有份的兄妹。早些年园子里嘴碎的侍女嚼过舌根,在查理苏通通打发一顿后,至此也消停了许久。
你亦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只知哥哥一向待你极好。读书写字,煮茶听雨,无一不把你带在身边;春花秋雨,夏蝉冬雪,岁岁年年的,也就这幺过来了。你亦不敢说会有多爱他,只觉得哥哥值得如此,便愿意一直陪在他身侧。
你擡眸将视线攀上他的面容,忽而脑中一阵混沌,眼前的身影竟与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恣意不羁的少年郎合二为一。他弯着腰把你从潮湿的泥地里扶起来时,仿佛通身镀了层圣人的光辉,似有神明降世普度众生,普度你。
“不是不要你,笨蛋。哥哥是想给你选择的权利,给你选择余生的机会。从前哥哥只想着,你是个被娇宠惯了的丫头什幺都不懂,便擅自做主为你安排了许多;可其实你是个聪慧的姑娘,这些年哥哥不经意间教了你许多,你也都偷着学会了。”
“莫哭,”查理苏粗砺的掌纹拂去脸颊上的泪痕,“诗书礼仪,善恶是非,乃至情爱欢好,哥哥尚可传授你听,只一样,须得你亲身历闻。”
他忽而顿住,捏在你手腕上的手掌收紧,俯首打量着你。
“见识,此番前去哥哥还要你,广见博闻。”
你的手腕被捏的生疼,试图从他手里挣开。查理苏,却不给你逃避的机会。
“有些路,你须得自己走;有些事,你须得亲身经历。摔过,痛过,你方能明辨事理;面对了,见识了,你方能宠辱不惊。”
“只有这样,你才能护住你自己。”
查理苏一连说了好多话,你忍着头昏,听得似懂非懂,最后只顾着点头抹泪。他捻着香帕,轻轻拭去你脸上的泪痕。
“你也不必害怕,吉叔会与你一同去。”
你骤然顿住抽噎,擡着眸子看他。“那你呢?我走了,吉叔也要走,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查理苏恍然大梦初醒,手一颤,顿在半空。他的思绪飘散了一会,人神未定之际,就已带着苦笑开口,“哥哥,早就习惯了。”
是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双亲早亡,是命运弄人,他无法左右;恩师借口退隐山林,要另寻出路,他亦无所阻拦。他放下了,放下这些挽留不住的人,这些难以停留的记忆。
可如今,你也要走。
到头来,兜转数年,终究还是留他一人,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