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苏决定好的事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第二日天才蒙亮的时候,他就来敲响了你的房门。你一再坚持着要让吉叔留下,查理苏便重新挑了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乔装成车夫一路保护你。
仲夏的黎明,微风吹起帷帘送入习习凉意。你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向后看去,薄雾里,只他一人笼在未褪的月下,直至与天地融于一色。
查理苏在檐下看着车马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他舒了口气扫视周际,四处皆是一片白茫。可只要等到天光大亮,骄阳高挂的时候,浓雾自会散去。
查理苏借势告假多日,终日闭门不出。你被送往南方老家养病的消息亦然不胫而走,一时间令整个紫京府众说纷纭。
“查卿,你这澍园倒真是别有一番风情,叫朕仿佛瞧见了几分江南之景。”年轻的帝王轻袍缓带,玉带缠发学起几分文人打扮,与查理苏一前一后跨入小院。
“不过忙中偷闲罢了,朝事已索然无味,必要寻些好景好风光小小怡情才是。”
两人围着园子逛了一大圈,才悠悠然往破竹厅去。
沿路摆了许多大缸,栽种品种各异的莲花,多是些珍贵难寻难伺候的,浩浩荡荡的摆了一长条,皇帝看的讶异。
“这一路这幺些缸子,各品各种的,这幺多花样,你倒是肯花心思,都是为了你家那个小姑娘吧?”他揶揄道。
查理苏掩在袖中的拳捏紧,脑中冒出好些你的音容笑貌来,他极力压下,擡腕逗弄着缸里的花叶,“她偏爱这些,索性替她养个一院子……”
他低头瞧着身前的大缸,被照养的极好的花瓣上盛着些露水,指尖不自觉向花心娇嫩处探去,触感宛如当年和你一同照料的第一缸莲,是他心底最初的悸动。
斜晖续着残阳,照进澍园,二人相继转入破竹厅,一路无言。
厅内,只燃一小灯,一切从简。侍女随从们并未因帝王的驾临而拘谨,奉上茶水就撤出厅外,不去打扰主子。
二人在几前坐下,皇帝指尖微动,轻扣茶盏。
查理苏却举起一羽箭在灯下瞧着,上头点点血迹已经干透凝成块,箭镞是光启最普通不过的形制,毫无特色。
诸地的箭矢制造都有一定的特色,而此刻二人手上这只,不过是紫京城最易寻得的一种。箭羽经过鼻尖,查理苏眉间划过一抹异色,细长的手指探去捻了捻。
“箭羽上,有一股奇香……”
“脂粉味?”皇帝接过箭簇,在鼻下轻嗅,剑眉微蹙。
查理苏拿白帕擦手,小啜一口茶水,淡淡开口,“气味浓烈,不是一般的香料。”
两人神色有异,擡眸对视一眼,并未把话说透。
帝王放下茶盏,摆摆手,“此事不急,朕今日来是与你有要事相商。”
他一擡手,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向查理苏奉上一封奏疏。皇帝续言,“六月里南方几场暴雨,长河决口,千里良田毁于一旦。今岁的南琉州郡不再是鱼米之乡的富庶之地了。”
查理苏展开奏疏定睛一瞧,满纸皆是州郡长官诉苦之言,满口的田产房屋损失惨重,而涉及良民失落流亡之事则寥寥几笔。他素日沉稳的气度此时再也憋不住,直怒言。“通篇只谈其行事如何辛劳苦顿,难道整个南琉郡数十州,只郡守府一处被大水淹了不成?!”
“无耻至极!”查理苏看得满腔愤慨,等不及通篇读完,就甩手丢到了地上。
“查卿莫急,”皇帝早过了气劲,长指扣在茶盏上敲着实木桌案。“为今之计,还是要先觅得良策。”
查理苏不用想也知晓,这事重大,早朝上大概也议了几日。若非无一良计可用,皇帝也不会急匆匆跑到澍园来与他闲话家常。
“哼,那群满嘴仁义道德的老东西,无非就是四个字,拨款赈灾。”查理苏嘴快回击,一时气得甩袖,生生憋出满头细汗来。
“呼……”皇帝舒了口气,身子向查理苏前倾,满腹拳拳之意,言辞婉转,“你正病中,若非此不得已之时,朕也不愿打扰你修养的。”
拨款赈灾确是最轻便的法子,只是光启那些累世公卿的劣根早烂了上百年之久,吞并公财抢占民田的恶习亦非一日之功。朝廷每每厚厚的赈灾银封下去,可最终落到实处的钱银却少之又少。若非如此,叫嚣着修了几年的堤坝、水库也不会在这场暴雨中尽数倒塌。
查理苏捻起茶杯,呷着茶水清走一小半怒火。
满室静谧,他仍在气愤中,你的音容笑貌却骤然从他脑中来回穿过,或哭泣,或欢喜,或期待,或沮丧,那些娇憨的模样让他一时失了神。他垂首看着袖口你笨拙的绣样,想起你此行北上,尚不 途径灾区,便稍稍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陛下请——”
两人又移步进听雨书斋,自你走后,查理苏吃住都在这里,偌大的园子,也就听雨书斋里还有些人气。
他从满墙的架上摸出一个红木宝匣,指尖捻过满匣书卷。查理苏抽出一叠来,在案缓缓上展开,一副光启山川河海的舆图就此展露出来。
“此为恩师避世前留下的,”查理苏话有哽咽。自恩师出走,从未有音讯传回。他胸有愁绪,却苦于不能言。多年前是恩师为他开智,而后亲手培育教导他,再引他入仕途。如今他颇有成就,却无人可共享这些名禄。他想着恩师纵然并非贪名之辈,但也定会以他为傲。
“老师打磨十余年,方作此图。”查理苏擡眸看向男人,缓缓而言,“而后我亲游诸州,遂又将此图完善。”他探出长指,自北而南划过舆图上墨迹较深的一段,“恩师倾尽心血,却苦于壮志难酬。这段时间我日思夜想许久,觉得此法或可解当今光启难题。”
查理苏一顿,目光炯炯,“开运河,通南北,连内外。”
“内外?”皇帝颇为讶异,他上前,手指在舆图上一划,“原来如此……”他又点在一处城池上,“此地面海,出霞湾可连北海,此后与他国往来交流,极为便利。”
皇帝又将手指滑到一个小山图案上敲了敲,“可途有高山,又何解?”
“不急,除了陛下所说,若运河途径此地,可谓一石四鸟。”查理苏拈起案上狼毫,笔杆在舆图上敲了敲。
“其一,此山高八十余丈,冬月常有积雪,至回暖之际,出山江水水流迅猛,携沙极大,因而河道宽广,若运河与此处相连,可借天然河道,减少人力劳苦。”
“其二,紫京城南的护城河,往东南方,与此江极近,”狼毫点在一江名上,扣了三声,“若与此连通,紫京亦可囊括运河河段之中。”
“其三,原先此山险峻难行,无一用处。而日后若运河通行,即可借水路内航,在此处操练水军,便宜陛下调遣……”查理苏眸光坚定,胸有成竹,又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我们再也不用山高水长地,南下练兵了……”
“至于……”他放下狼毫,拂袖而立,轻笑出声说,“区区一座山罢了,古时愚公移山千难万难,而如今,也算不上什幺。”
查理苏这话一出,皇帝已然明了,届时只需用火药在山口开个缺口,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依爱卿之见,修筑运河所用钱财……”皇帝心下早有打算,良策已出,更没有让那些奸佞旧党坐享其成的道理。
“那些世家大族,这些年来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风光,无所不用其极……”查理苏俯首描摹着舆图上恩师所留笔迹,咬牙切齿,一字一吐道,“既然他们容不下我,就不能怪陛下心狠了,”他勾起嘴角,蓦然擡起头瞧向皇帝,“对吧。”
当街刺杀天子宠臣,就如同将意图断去皇帝左膀右臂的野心昭告天下。
既如此,便不必再心软。
两人又在听雨书斋里密谈了好一会,直至夜色浓愁,皇帝才乘着月色而去。
八月初,工部将查理苏手里这份积年的舆图重新标注完善之后,皇帝颁旨大修运河,凡数口之家,必遣壮丁从之,强收运河途径州郡沿岸世家土地,遣军队驻守,皇家御匠百余人赶制图纸,定于今岁十月开工。
此诏一出,震撼全国,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水路一开连通南北,此后货运出行皆不再车马劳顿。而那些恶霸世家,不但被强收大量土地,更要出人出力贡献大笔钱财,真可谓是惨中加惨。
皇帝的圣旨晓谕全国,可远在辽东郡的你却在月余后才得知此事。
九月里,辽东却已是将要入冬的架势。这几日下了场雨,你便已觉得这湿冷气痛得入骨,便与借住的大娘家里辞行,准备离开。
辽东,多草地山林,故而多畜牧,饭食也以肉类为主。初来辽东之时,你还吃不惯这里的豆饭,觉着菜式粗犷无比,很是随性。久而久之,才发觉与或民风习俗大有关联。
你打有记忆以来便是养在闺阁中,每日出入都是三四个侍婢五六个随从跟着,至多不过在澍园里摇上一圈,自当不曾体会过牧民照料牲畜农田的辛苦,也不需与他们一般每餐都要吃上一大碗豆饭,再分食一大锅肉汤。
车马驶入辽东郡守府所在州部,你这才在人群聚集的酒楼里得知要开凿运河一事。
“运河?”案上的豆饭泛着甜香,你却一心都在自己错过月余之久的消息上,匆匆放下竹箸思考起来。
“不过才一个多月,哥哥便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不知那些疯子又会在暗地里使什幺坏。”护卫誊抄下来的字迹歪歪斜斜,你却攥着不肯松手,细细抚着粗糙泛黄的宣纸,试图借此品出这寥寥数字中的寓意来。
“不过倒也不难猜,从前哥哥那些不痛不痒的招数对这些个士族公卿来说根本起不了震慑作用,而开凿运河却是利国利民的良策,想必他们即使肉痛也会乖乖上缴田地家财,说什幺也不会再轻易与哥哥作对了。”
侍女听得似懂非懂,毕竟在听雨书斋受查理苏熏陶的又不是她,她只肖记得照料好你此次的衣食住行就足够了。
一向寡言的护卫却在这时插话进来,“姑娘若要去西北,便不可再在辽东多逗留。等入了冬,沿途河面草地尽是冰霜,并不适宜赶路。”
辽东往西,紫京以北的地带,多草地,等到了冬日里,便是一片冰原,数百里荒无人烟。
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悄悄擡眸打量着护卫面无波澜的脸。
原本你是想在辽东南部稍暖和的地方停留下来,那儿距离紫京不远,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不至于山高水远的,你又不知情;甚至还有个私心,若是在辽东逗留得够久,你或许还能回紫京过年。
你见护卫不说话,干脆也默着声,心里腹诽着查理苏,他大概一早就摸清了你的小算盘,这才派个人一路盯着你的行程。
可你又转念想起查理苏那晚手臂上直流的鲜血,咬牙忍住眼眶里酸涩的感觉。
哥哥有大事要做,你若回去,他会分心的。
你这样说服着自己,闷闷应了护卫一声,低头扒起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