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洗去一身风尘,爬到榻上就扑进查理苏的怀里躺着。马车上你休憩了许久,这会倒是精神。
“哥哥……”你慵懒地挤进他怀里,把脸埋在飘香的衣襟上。
“今日在外头撒了天大的泼,不怕哥哥生气?”查理苏的手掌搭在你腰间,温暖而有力。他先是取笑,而后渐收波澜,沉着声问你。“今日小茶山一游,可想到什幺了?”
小室骤然冷寂下来,你蜷着身子,迟迟无言。
查理苏遂将思绪飘远。
你是他捧在手心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夏日白荷,冬日飘雪,煮茶听雨,读书抚琴,赏花听曲,是查理苏领你阅尽了四季冷暖,人间烟火。他原也可以钟爱你一生一世,亲手安排你此后人生,可在今日听说了你在小茶山的那一席话后,他动摇了。
月色下的澍园外,晚风吹起他心底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静谧无声的夜里,他恍然顿悟过来,你不再是那个只会同他撒娇哭闹的小人。你虽纯良天真,却心有盘算;你少经世事,却颇有主见。这样的机敏与胆识,是他在书斋里一次又一次不避讳你谈及时事所灌溉出来的天赋啊。
查理苏陡然收紧小臂,把你圈紧。
他自持的万无一失,又不确定了。
借着微弱月色,你将视线攀上了查理苏的眉眼。
“我想请教哥哥一个问题……”
查理苏轻轻“嗯”了一声,“且说。”
“若有一人其心真诚为人良善,却屡被不轨之徒污蔑抹黑予他,此人该如何?”
查理苏顷刻缓过神来,毫无犹豫。“当秉持赤诚之心待人,以直报怨,则可扬扬止沸,他依旧是清白之身。”
“可若是有100个人处处散播流言予他,置他于进退两难境地,使之为众矢之的,此人又当如何?”
世道多险阻,公道却在人心。
他长吟了一会,深思熟虑着开口,“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但,求一无愧于心。”
你的眼里浮起黯然的情绪,在醒来看到查理苏的那一刻,你恍然明白过来。
那些你所意想不到的事,也许都是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他们并不这幺想……”你缩在怀里,无奈又自责。“今日小茶山宴游,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借我的手打了那些旧派的脸。坏人我做,恶名你担,他却捡了个明君的称赞……”你声若细蚊,这样偷说坏话的事儿你还是第一做。
查理苏轻轻笑了一声,没有阻止你。
“这倒也没什幺好说的……就是那些贵女贵公子们,养尊处优纸醉金迷不思进取也就罢了,竟还以推崇节俭为耻,以豪奢铺张为荣……国并非一人之国,天下亦并非一人之天下。养天下者如陛下,或如哥哥这等贤臣之流尚不能享天下之利,而享尽天下之养这等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之辈,却没心没肺不为天下尽心尽力,不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谓国之第一大要害也!”
查理苏神色有异,看着你满脸的忿恨不满,很是动容,亦有欣喜。
“小丫头会疼人了,知道为哥哥抱不平。”他的小姑娘,有如一飞冲天的鸢鸟,自有一番震慑世人的气势。纵观朝野,假使有心存不满之流却无不忍辱吞声,又有几人可如他家的姑娘,敢于直面众人的嘲讽,敢于恣意扬言。
查理苏清了清嗓子,沉着嗓子说,“那以姑娘之见,本官该如何?”
你怔住,有些失神。
查理苏,他正在以一个朝中要员的身份询问你的想法啊。
天子要戒豪奢之风,崇节俭之行。可豪奢与简朴间从未有分明之界,也根本无法通过颁布政令的形式约束众人。于是只能当做是天子的一句圣言,有心者牢记于心,无志者则依旧可我行我素。无从管教约束,久而久之,便自然成了一句空话。
你低下了头,陷入沉思,四下归寂。
“没有办法是吗?这世间,多的是你我没有办法,抑或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查理苏蓦然开口。
“可这不公平……贤德纯良之辈身先士卒誓死效忠却背负骂名,而奸佞小人们则心安理得地享尽荣华富贵处处耀武扬威,这就究竟是什幺道理……”
“世上从未有过公平……这些都是上几辈人留下来的顽固蛀虫,深深扎进光启骨血里的吸血鬼,牵一发便能动全身,想要除掉他们,必须釜底抽薪将他们连根拔起……”
他轻叹道,“这世间,有些账,是算不清的……”
你已然意兴寥寥,默着声窝在查理苏怀里,直到他再度打破沉寂。
“那你想明白这连日来的赐膳是什幺意思了吗?”
“嗯……”你有气无力地在他怀中点头,“明白了……他要我们做戒奢的表率……”
“不对。”查理苏摇首打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希望你能秉持一颗赤诚之心,而非骄奢放逸之人。”
“我?”你从他怀里冒起头,有些不解。
“对,你。”
暗夜里,澄明的两双眼眸交汇着。
你狠狠抓上查理苏的衣襟,细声开口,“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
想来,若是查理苏不愿皇帝以你们为众人表率,大可一口回绝流水一般的美食珍馐;若是他不愿你抛头露面列席所谓皇家宴游,亦可上书一封婉辞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查理苏都没有这幺做。
他默许了。
查理苏想要触摸的手,悬在半空,缓缓合上,收回袖中。
“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棋子。”他的嗓音淡淡。
查理苏借着月光看着你的小脸,他瞧见你眼里那份从未有过的委屈,一时有些心软。他忽而忆起从前的自己,十七八岁的年纪,束发少年,青年才子,是何等的风光肆意。直至那年南游,长河两岸的千里饿殍刺杀了少年的一片朝气,不过好在上天对他不算太差,有幸得了你,带你回家。
他已年近而立,经年来偌大个紫京府里虎视眈眈着澍园女主人位子的,不在少数。他也本可直截了当娶你过门,或是请求帝王一纸赐婚,可他并未这样做。
只是他身侧的位子,太过耀眼;做他的妻子,负担太大。纵观朝野,无不是狼子野心之辈,可他就是要让那些公卿贵胄睁开眼瞧瞧你是个怎样性情的姑娘,又是什幺样的姑娘才能入了他查理苏的眼,才配坐在他的身侧,才能与他共享世间繁华。
你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惊醒他的神思。
“哥哥,有许多不得已……”查理苏的声音低哑而沉重,他继续道,“坐在了这个人人都艳羡又人人都厌恶的位子上,京城这些风起云涌下的波澜,你不过见识了其中之一,便已觉得哥哥是处在这样为难的境地上了……”
他顿了顿,忍耐着忧思愁绪,“也许有朝一日,哥哥会自身难保。可哥哥更怕,会护不住你。”
你这一整日的愤懑、委屈,全在这时随着满腔的热泪,涌了出来,只听他继续说。
“哥哥且问你,到哥哥身边的这条路,既阻且长,途有荆棘,果实亦不甜美,你可还愿意,为哥哥闯一闯?”
你靠在他怀里小声地呜咽着,忽而觉着自己身上压下千斤重物。
“愿意的……”娇声在小室里格外清晰,你担心他听不明白,遂从他怀里挣出来,双手伏在他肩上,“我愿意的,哥哥,为了你,我愿意的。”
查理苏抚着你的鬓发,实是不忍看小姑娘哭红的眼眶,低头悉数吻去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