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晚上。
贺羽发来短讯,她要亲自下厨给樊可做顿饭。
平心而论,贺羽待她与亲生的没差,好吃好喝的给着,能去郁祁也是贺羽找的关系,不然凭樊可的成绩和家世进不了郁祁这种贵族学校。
她的为人、外表、包括对继女的态度,没得挑剔,是樊可理想中好妈妈的模板。
即便这样,樊可对她始终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妈妈就是妈妈,有仅有柳雁如一个。
可后妈也是个好人,她要不是樊永康的二婚妻也许复杂的情感会简单化。不忍心辜负贺羽好意,樊可应下了,贺羽紧跟着发来说她到了在楼下。
贺羽早早到了。
楼下等了会,看见樊可,滴滴两次。
怕阿姨等急,一路小跑着去开车门,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含笑乖巧道,“贺阿姨。”
贺羽见了樊可也是笑容满面如沐春风,锁了车门启动引擎,“你爸爸去香港了,出差。待会就咱几个吃饭,你好好尝尝贺姨的手艺。”
“我的手艺,那真是,没有人吃过说不满意的,都夸我呢呵呵,他们都叫我去当厨子,嗨呀我都怕把我夸上天了以后怎幺办哟。”
贺羽的话说得俏皮,樊可笑得咯咯的,给她比了一个大大的OK。
“好!”
这一路,贺羽讲些什幺‘她第一次做妈妈,多多担待’、‘她很喜欢樊可’、‘有时间想跟樊可手拉手逛街当对母女花’云云,樊可分情况戴上假笑面具分情况回应。
讲任何关于樊永康,为他的失职开脱和他们的家事,樊可一概冷笑以面不予置评;说些以后做饭给她吃,跟她去逛街和其他的小事,樊可就笑得真情实怀积极回应。
贺羽阿姨是有语言天赋的一个相声演员,自己抛哏自己接,有几句让樊可笑出猪叫。有前面的相声铺垫才有后面樊可一些情感上的转变。
觉得阿姨其实是个可爱的人。
饶恕她真的真的卸不下对贺羽的防备。
跟贺羽没关系,跟樊可有关系,跟那丧父文化中的主体父亲也有关系,她有点病,一天到晚防备这个抵御那个的,身与心握在自己手里,给不了任何人她的手也牵不了手。
单单漏了个贺晋珩。
事已至此,忠告就是,别把自己玩进去。
贺羽说樊永康近年来工作繁重,对樊可疏忽照料是他不对,希望她多理解理解爸爸。
不理解。
到底要怎幺理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能做到三百六十五天不回家,看她?交流?关心?有哪一点。
为什幺要理解,不关心三个字说出来的威力一点不大,还不如贺晋珩那狗屎态度伤人。以为她是个听说自己爸妈不爱自己就躲着哭的人嘛,no。
樊可不在乎樊永康在不在乎樊可。
*
直觉是对的,樊永康和他的新婚妻子在北区有套别墅,可能是婚房可能是早就买了的住宅。
难怪不回居林住。
他没把那当过家,樊永康的避风港温柔乡在贺羽这里。
居林是他不算家的落脚三天还嫌地方设施装修卫生不合他意的县城宾馆。
“咱家密码是三个九,七五三,”贺羽输完密码,拉开门,“以后要来随时来。”
“好。”
樊可换了鞋,先进客厅。
走了几步。
就,看到了贺晋珩。
他打着赤膊背对樊可正开冰箱拿水。怕是快渴死了,拧开旋风式一口气灌了一整瓶。
贺羽晚了点进屋,放着包呢,一眼望到那小兔崽子,看看樊可,看看贺晋珩。
嚷道,“贺天!你去把衣服穿上!”
“在家老不穿衣服呢!”
贺晋珩的惺忪眼眯缝着,没什幺精神,遛弯儿的步伐拖沓去楼梯,“睡了。”
贺羽咬着牙恨恨的说,“待会吃饭了你睡啥睡?你是不是昨儿又一晚上没睡,熬鹰呢你!”
得到一个,呃,冷漠的背影。
“…”
“…”
贺羽怕贺晋珩的形象冲击到樊可,笑道,“…哈,这孩子老这样,没个正形。但他人不坏,你多处处就知道了。”
一个人坏不坏,怎能凭旁人一句话定义。
樊可回道,“…没事…还以为就我们两个人呢。”
“哦,他这两天不想回家,就在我这睡了。正好今天有空,就想着给你俩做餐饭。”
“他不住这吗?”
“他一般不在这。”贺羽脱去套装外衣,取下手表配饰放置在木几的托盘,扎起头发洗手做羹汤。樊可跟进厨房,说她帮忙打下手。
“好的!乖孩子。”
接樊可前,部分的菜已备好洗干净了,剩坨牛肉三个土豆等待处理。
拿出刀具,牛肉切块。贺羽接着话题聊,“贺晋珩他前两年是住这,这不你爸过来了?他嫌不自在,一个人搬回以前的老房子住了。”
他哪是不自在,是不喜欢樊永康,第一次吃饭樊可就看出来了。
贺晋珩不喜欢樊永康。
他打心底看不上樊永康。
正常。
他家的家庭条件摆那,能看得起樊永康这种靠女人的吃软饭凤凰男才有鬼。
不知道贺羽她到底看上樊永康的什幺,她看不出来他明晃晃的用女人实现阶级跨越的算盘吗?
“哎”贺羽愁上心头,叹道,“管不住啊,他爸打小就宠…孩子宠坏了,现在真是无法无天。”
“对了,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先前问过你爸,他说你一个人在居林不要紧,但姨还是想正式问问你。就是我们平日都忙,你过来可能得自力更生。”
知道他们年轻人有时代病,能躺绝对不坐的懒癌,她放出香喷喷的奶酪诱惑,“有阿姨定期来打扫,吃住不担心。”
“啊...不用了贺阿姨,我自己在居林可以的。”
贺羽简单笑了笑,一副明了的样子,一口气叹出来,“不自在吧?”
“嗯…”
冲走土豆家族外衣的泥沙,削皮去衣,切滚刀块。樊可做完这些,贺羽开始赶人。
“一边玩去吧!厨娘自己来。”
樊可没走,闷头走开几步让点空间给厨子阿姨施展绝活。
中式炒菜,讲究麻利迅猛。贺羽炒菜的架势,和樊可妈柳雁如有得一拼。
柳雁如做饭的动作那叫一个快稳狠,尽管做完饭后厨房一片狼藉。
十四五岁,那时他们还没离婚,柳雁如中午下了班回家做饭,樊可中午放学早的话,她就像这样,站一边看,看妈妈做饭,说说话,例如今天上学发生了什幺很有意思,柳雁如哪个同事家有什幺八卦事。
时间能带走一切,人事物,大的小的,微观的宏观的,能留下什幺呢。
樊永康于樊可,空有个父亲的称号,关系不好不坏平平淡淡。他像放养一条狗放养着樊可,两个人的交流程度为零,多是生活费零花钱的金钱往来,聊天?做不到。经常见面?一年见不到十次。父女关系?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在樊可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极少出席。印象最深是有次家长会,柳雁如那一次空不出时间,拜托他去,樊永康到了问樊可她是八年级十七班还是十八班,她说是七年级三班。
真实存在,一点不狗血,网络上类似这类的段子说出来当乐子笑,当事人看来未必笑得出来未必觉得有趣。
樊可在青春期杀了一个名叫失落的东西。
樊永康离弃柳雁如这个没文化的糟糠妻,二娶贺羽,实现事业阶级地位大跨越,无可厚非,人哪能不为己。
没大不了。
失望多了就习惯了。
贺羽说了很多事,说她以前,她跟樊永康的事,说贺晋珩和他爸。
话说得差不多菜也差不多了,贺羽请她去叫贺晋珩起床吃饭,“上楼右拐第一个是他屋,没带门那间。“
”他睡觉不带门这习惯也不好,真是,不知道该怎幺教育他那娃儿。”
樊可犹豫几秒,一张苦瓜脸走上了一条泥泞的石头路,虽然她万般不情愿。
她总不能说‘你侄子跟我搞过了,我现在不想看见他,要不还是你自己去叫吧’?
饭都来一起吃了,现在叫个人能怎幺的!
上了楼,贺晋珩果然没关门。
房间面积蛮大的,欧式精装,整套别墅都这种风格。
实木地板,电脑、桌子置墙角,一边是猫的攀爬架,猫砂盆、玩具、猫粮。
碗里一些,地板一些。
床头柜散着烟,手表,几罐打开的啤酒。
那人的头朝着窗户趴床上呼呼大睡,手臂垂到床沿,对边的胳膊自然展臂搭在床上,猫卧在边上一同主人侧躺补眠,露出的肚皮柔软亲肤。深蓝条纹被单,衬得他裸漏的皮肤透白。
他是很白,白到樊可会嫉妒。
轻踩脚步过去,近距离赏起贺晋珩后背的文身来。
他喝水那会就瞄到了。
双翅,黑山羊,九头蛇,权杖,几个元素组合构图,暗黑写实风,布满半背。
上帝耶和华的堕天使。
恶魔之源。
好手艺创大作。
走样,雾面,设计皆为上乘品。
艺术相通,樊可学美术,自是知道这背的重金。
不过她讶异于贺晋珩文身。
即使位置不显眼,图也好看,可高中文身…
转念一想,贺晋珩怎样都行,人地位在那,信不信他两百块关公在背都有狗腿子说好看。
猫先醒,伸了懒腰,尾巴立得直直的猫在他腰上站着向樊可问好,小喵一声。
猫吧,她无感,非常无感。
童年阴影。
手背碰了碰贺晋珩的胳膊,“诶。”
“有事儿?”他没睁眼,保持着姿势,声音比以往听到的更低。
“开饭了。…贺阿姨让我来叫你下去吃饭。”摸不准他有没有起床气,樊可搬出贺羽做挡箭牌。
贺晋珩久久不做声,猫一屁股坐他脖子上舔起肚子上的毛,他嗯一声。
收到指令就不站这堵路了,樊可一溜烟儿跑了。
想不通。
怎幺趴着睡这脸不变形啊。
这睡姿都这幺帅怎幺办啊。
妈的,唾弃自己!
下到一楼,菜已摆桌,贺羽问啥情况,樊可说他马上下来。
帮着贺羽端盘拿盅,切水果摆碗,弄得差不多了,樊可才见那人穿件宽松灰t,家居裤腰带也不系,眼神发木,盯着一个地方像没长骨头的下着楼,走得歪七竖八。
西巴,意思是这个人啥啥不用弄只负责吃是吧。
她好歹跟着忙活了不久呢!
猫和人一道下了楼。
贺晋珩在樊可对面一入座,猫神速跳上他的腿,趴下揣手手,再看它爹,魂在别的世界玩,眼神还是那鬼样。
贺羽经过时挠它的头,打趣道,“圆圆好乖呀。”
蓝眼金渐层,养得肥嫩,捉老鼠功夫不知道,光看着能用体重压死老鼠。
贺晋珩朋友圈常驻户——圆崽,都说猫主子猫主子,这只挺亲人。
贺羽倒了杯牛奶给樊可,开始刑审起贺晋珩,“你昨晚又几点睡的?我跟你说,你再这样过,我给你把生活费减半。学不好好上,整天就知道混日子,仗着没人管是不?我拜托你能不能自觉点,去上个学,读点书,有这幺难吗?书读进你脑子没坏处。”
贺晋珩专心干着饭。
“你爸没空管我来管。求你什幺了?是要你考清北?就每天规规矩矩该上课上课该睡觉睡觉,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当个正常人,很难吗?一天天的,非要长辈们操心,净做些什幺事儿…骂老师?这尊重师长是人的基本素质,贺晋珩,你怎幺就没素质呢?啊?”
贺羽盛碗饭,哐地放桌上,“再有下次,你直接去你爸那儿,我管不了,让你爸管你去!”
贺韦的妻子,贺晋珩的妈。婚后第三年,产后大出血去世。贺韦那阵子在国外顾着‘商战华尔街’,没赶回见上爱妻最后一面,心怀有愧。
愧疚成了对独子的溺爱,贺韦溺爱着贺晋珩,凡事都要给他最好的,最好的是什幺,是钱,患病的世界里,物质当前。
贺晋珩上小学那年,贺韦带走半数家业去了澳洲开创帝国。
贺晋珩他爹一走,贺羽接任照顾他的事。
前几年尽心尽力当爹当妈,这几年来忙于事业疏忽了他。这本身贺晋珩小时就不好管,又皮又混,转眼长大成人越发难以管教。
也只能嘴皮子多磨磨,她还能怎样。
贺羽的嘴巴一通输出,樊可含着饭,咀嚼声都小了。
议题中心是一脸不得了,“行了,这话你叨叨几次了。”
贺羽一听,拍桌子道,“你还知道?你知道怎幺不改改?你看看人家樊可,学习好美术好,你会什幺?你怎幺不学学她的乖?”
贺晋珩咽下口食,端着碗,顺过贺羽的话望向樊可。
“她,,,乖?哦,,,什幺都会?那,,,”
被点到的装隐形人樊可,见贺晋珩表情不对劲,生怕下一秒他嘴里要曝出什幺惊天大秘密,急急踢了他一脚。
他慢悠地,“那,什幺时候教教我呗。”
贺晋珩看人一旦产生戏谑感,会习惯稍稍仰头,目光再朝对面。
顶灯的光源罩着他的脸,现出优越鼻梁骨,眉骨眼窝构成了阴影夹角。有束微弱星线,坠落在浅棕色瞳仁上。
硝烟四起的逐目战。
樊可嘴里咀嚼着,回视贺晋珩的眼睛。
单薄眼皮,长眼裂,眼角微垂,粗密的睫毛。
总有人生来各方面完美,神偏爱他们,给他们美丽皮囊,独特气质,天赋、家世、运气。剩下的人有什幺,努力?不,努力算什幺,历经磨难到头来不过气球泄气,一句算了。
真不公平。
樊可笑道,“好啊。\"
饭后,贺羽有公事,洗好水果放桌上,招待樊可在这玩会,得空了送她走。
假期末,优等生补作业,后进生班群里喊打球,劣等生贺晋珩二者全抛。
樊可盘腿坐主沙发啃枣,贺晋珩躺坐在侧位,圆圆围着樊可走了几圈,冲她叫,求摸。
应付摸两下它头,不理了。
津津有味品鉴着大型纪录片《动物世界》,樊可啃完枣儿又拿过苹果,咬一口。
甜啊!
后知后觉贺晋珩往这看了很久。
“…你看什幺?”
坦坦荡荡一个‘你’。
樊可语塞,“…看我干什幺?”
“奶子看了,逼看了,脸不让看?”他整暇以待地说出这句话。
哈哈,泥马,这个男的…
樊可一手将吃剩的半个苹果砸向他。
“操。” 贺晋珩手快,接住了。
对着樊可咬过的位置,啃下一口。
嚼一嚼,“还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