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产屋敷氏出事时,鬼童丸心底划过一丝隐秘的欣喜。
短短几日他便后悔了,答应久候数寄的事。应下时不忿她夺去了老师的关照,如今却觉得多一个后辈没什幺不好。
他与晴明天赋异禀,又相识于目中无人的岁数,打小就互不对付。独来独往这幺些年,蓦然被塞了个琉璃人似的师妹,还真有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正如贺茂忠行所言,他浇花的时候,是不管花乐不乐意的。
不知火事败的话,她再想远走便要考虑老师的心情。留在他们身边,总比小小年纪跟着劳什子时政奔波在外好,也不见那个叫田中的有多惜才。
何况老师舍不得。
铁了心要袖手旁观,鬼童丸冷眼看着产屋敷氏被挟持,心下毫无波动。那个小男孩模样的付丧神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看着有两下子,但被封了妖力的他也不至于应付不了。
半妖只待拦下久候数寄,任事态恶化下去,就能达成心中所愿。
遗憾的是,这丫头惯来给他找不痛快,又怎会轻易让他得逞?
一线琉璃色划过眼前时,鬼童丸并未意识到那是什幺。直到她莽撞地闯进火海,他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危险,前所未有的危险——
即便他全力以赴,也不敢说自己敢生生接下那道像极了刀光的琉璃线。
紧接着翻涌而上的战栗,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兴奋得不能自已。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愉悦他此生只掀起过两回,上一回,是见到自己的生身父亲。
好想杀了她,将她葬于肠腹里。
半妖颤抖着捂住双眼,不详的猩红于砥金中浮沉。他绷死了全身每一寸肌肉,才没将妄念付诸行动。
杀意是他的天性,可随贺茂忠行入世二十余载,他哪一天不是违背天性过活?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会忍下的。
就当是为了老师。
回过神来,鬼童丸便跟不上眼前的事态了。
中剑倒下的竟是贺茂沙罗。
他来不及细想,只顾着把失神的小姑娘扣回怀里。
产屋敷氏如何,贺茂沙罗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眼下正是留下她的最好机会,他没有理由放过。
“没关系的。日后生离死别,只会多到数也数不清。”半妖呢喃如春风化雨,看着好不缠绵,落在耳尖却砭骨地冷。
她总该动摇了吧,已经束手无策了不是吗?
然而,不是的。
碍事的人,她身边从来不乏。
绛衣武士现身后,他暗啧一声,不甘地退至一旁。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和她的随从起冲突就不是什幺聪明的做法。
毕竟她的心不向着他。
太奇怪了。
自己分明铁石心肠一如既往,连老师的亲眷都能见死不救。为何见她形容狼狈,胸口的不适满得就快溢出来了?
久候数寄抱着贺茂沙罗的手,在鬼童丸看来无比刺眼。
不过是个无用的庸人,哪里值得她舍命相护?
还有那个以下犯上的白头发,他早看出他心怀不轨了。也不知这丫头挑仆从的时候是不是看走了眼,净留些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在身边。
如今费心筹谋的竹篮打水,交付信任的反戈相向。
她总该明白了吧,自己能依靠的——
只我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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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丸。
虽说审神者闭门不出,结界倒是没有合上。小纸人附着了久候数寄的灵力,拖了张小板凳,老大爷似的摇着小蒲扇,负责给付丧神看门。
与她本人亲临对结界的破坏无异。
可除了日课规定的出阵与远征,付丧神哪儿也没去。
多讽刺啊,白白错失了数百载光阴才分明,原来肉体自由和灵魂自由是两回事。
不向往自由的人,自由二字即是囚笼本身。得到了也只是随手一置,得不到却如饥似渴,生怕自己较之别人,少拥有了什幺。
走马上任的近侍并不会下厨,审神者的一日三餐都是万屋置办的速食品。本丸里开销最大的,居然是甜腻腻的糖果和巧克力,热量高到付丧神埋单时,一旁的女孩子通通变了脸色。
“今日便由我送过去吧。”食盒上搭了只玉琢而成的手,三日月宗近的笑滴水不漏,叫人无从窥探他心中所想。
习以为常的和泉守兼定不作挣扎,撒手便去重新准备一份吃食。自诩长辈的太刀这幺干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无论他以什幺借口接近,都会被审神者拒之门外。
打刀对同僚不存半点怜悯之心,只觉得他活该,甚至懒得搭理。
被当成了空气,三日月宗近也不恼,候在一侧审视起了颇得倚重的近侍:“你变了许多。”
和泉守兼定的确变了许多。
初来本丸的他尚未拉开与其他付丧神的距离,整天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当着溯行军的面都敢溜号。
但平安刀心知他不如看上去那样好骗。
三日月宗近曾似是而非地将贺茂沙罗的罪名安在久候数寄身上,借以试探和泉守兼定的态度。打刀嘴上像模像样地感叹着可怕,眼底却写满了敷衍。
他审度审神者是否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主人时,不需要旁人的见解。
那时他傲归傲,可明面上还未与他们撕破脸。离开本丸不过月余,便不再与其他付丧神虚与委蛇。
和泉守兼定本身就是个谜团,他作为全新的一振刀出现在本丸,本就十分不可思议。
直觉告诉三日月宗近,关键在于锻出他的久候数寄。不过小姑娘确实受了不小的打击,一时间想见她一面都难。
尾随近侍至审神者的院落,果不其然,他又一次被拦在了门外。
是阴阳术设下的结界。
结界结成得悄无声息,待付丧神反应过来时,除了和泉守兼定,再没人能迈进院内一步。
与三日月宗近所想截然不同,独自去见审神者的近侍,面色一点也不凝重。
或许外面的付丧神都是那幺以为的,以为他担心数寄的精神状态,担心得不得了——
现实完全不是那幺回事儿。
“来了。”辛夷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付丧神也没睁眼,只擡了擡手,远远地同和泉守兼定打招呼。
他解了头绳,鎏金一般的长发仿佛一匹日光倾泻而下,俊美的五官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挑剔,神明见了也难免心悸。
而拎着食盒的近侍不为所动,面上浮现一丝了然:“又被赶出来了?”
小龙景光掀起眼皮瞟他一眼,神情郁郁。
哪壶不开提哪壶。
嫌他待在屋子里碍手碍脚,付丧神一来就被久候数寄轰出了门。明明昨日还向他请教密宗的经文,今日没什幺要问的便翻脸不认人。
有个性,不愧是我看上的审神者。
见小龙景光在那儿自顾自傻乐,和泉守兼定的视线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最终只当没看见。
他轻手轻脚地拉开樟子门,尽量不惊扰审神者。当然,他也知道这有点欲盖弥彰,本丸里的任何动静都瞒不过她的感官,无非能给自己点心理安慰罢了。
久候数寄背着门,伏在案前运笔如飞。碳素笔留下的字迹隽秀中透着一丝潦草,堆满了整张桌案的速写纸上全是他看不懂的演算和图案。
尽管旁听了她与小龙景光的讨论,和泉守兼定仍是似懂非懂。
好像与本丸的结界有关。
下笔的速度比付丧神的目力还快,审神者却是好整以暇。她眉间舒展,嘴角弯弯,哪有深受打击该有的样子——
因为那都是装的啊。
自从产屋敷府上出来,久候数寄一连几日心神恍惚,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和泉守兼定那时的担心是真心实意的,谁知一回到本丸把门关上,她就表演了一个当场变脸。
跟着她有那幺久了,付丧神的悟性也是突飞猛进,都不用问就猜到了是什幺个情况。
精神状态那幺糟糕,再狠心的人也不忍心成为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不用面对贺茂师徒的挽留,也不必与心思深沉的付丧神周旋,才好把时间空出来,做她该做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时,分不清是胆寒还是亢奋,和泉守兼定呼吸一滞。
“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他又怕她逞强。
“如果难过有用,”久候数寄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我会难过的。”
一次失败而已。她早已失败了千千万万次,错过的生命有千千万万条。
不差这一回。
初冬的日光曚昽又温柔,冻在她眼底,却是纤毫毕现的冷漠。
时间不该被浪费在悲伤上,同理,喜悦亦如是。
她就是这样的人,付丧神终于心安理得地向自己宣布。
手中并非空无一物,不过既然无用,索性不去握住。
成为审神者所向披靡的剑,才有资格被她高看一眼。
他找到了,通往她身侧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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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久候数寄离了京,贺茂忠行怔了怔,复又埋首处理寮内的公文。
未执笔的左手端起案上备下的一碟桂心,静静放在了地上。蔫了吧唧的金毛狐狸蜷在他身边,嗅了嗅本不是为它准备的唐菓子,拱了一粒护在怀里,死活不肯挪窝。
鬼童丸被贺茂忠行放在眼皮子底下抄书,瞥见老师糟蹋粮食的行为,心道反常的何止他一人。
神别氏族讲求饮食寡淡,一日二食俱是清汤白水。贺茂与安倍府上这些甜口的吃食是为谁准备的,简直不作他想。
都说爱吃甜的姑娘喜欢撒娇,那丫头怎幺看也不像。
半妖悄悄探了只手摸向没被狐狸崽子舔到的桂心,自以为做的相当隐蔽,殊不知全落入了老师眼底。
他倒要尝尝——
“你什幺时候沦落到和小妖怪抢食吃的地步了?”贺茂忠行嗓音醇雅,如清风徐来,吓得弟子赶忙收回了手。
闭着眼睛装睡的小狐狸浑身一僵,原来它的身份昭然若揭,只是无人在意。
“鬼童丸。”
被叫到的半妖垂着脑袋,等着挨训。
“你去一趟内里,”贺茂忠行面无表情,不辨喜怒,“谒见圣上。”
鬼童丸云里雾里地接过老师递来的厚厚一打文书,翻开来后当即变了脸色。
赫然是源赖光勾结八岐大蛇的证据。
怎幺会?那个小不点虽与他们意见不合,但阴阳寮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出手才对。毕竟站在人类的立场,源将军才是无可指摘的正义。
半妖困惑地擡眼,目光将将触及老师的下巴,便飞快地掉回文书上。
他从未见过贺茂忠行这副表情,冷得像是结了层霜。点漆似的眼光彩黯然,却烫得人不敢窥视他的心事。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鬼童丸更是如坐针毡,灰溜溜地收拾好弄乱的桌案,几乎是跑着走的。
绕到屏风后他才敢放慢脚步,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正拖着步子往外走,冷不丁地,外间胁息上摆着的茶具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师连每日仔细吩咐下去的菓子都不要了,想必吃茶的家伙也不能幸免。
鬼使神差地,他顺了个茶盏走。
分明都长得一样,他却准确无误地挑中了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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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起被近侍摆在手边的巧克力时,久候数寄思绪一顿,脑海中闪过一个清风朗月般的男人。
她从未在那人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嗜好,当然,这也不是她的嗜好。
贺茂忠行就像料到了有人需要频繁地补充热量一样,总会随身带着些甜点。从不见他自己张口,反而无一例外地落入了她的胃里。
不可能吧。她摇了摇头,甩开无厘头的念头。
速写纸消耗得越来越慢,这也意味着她的计算在趋近精准。
快完成了,久候数寄仅凭一己之力创作的阴阳术。
据实而言,即使贺茂忠行不收她为徒,她也能算作他的门生。打从迈入安倍晴明的书房起,她所接触的阴阳道,便充斥着这位道祖的痕迹。
平安京里四十余天,她从未停止过思考。
不就是邪神之力设下的结界吗。
她偏要,打破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