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被老师特地引见过,鬼童丸还是很难坦然面对久候数寄。
无他,那丫头身上的气息着实不像活人,他很难直视那副腐肉堆砌的尊容。
更为莫名其妙的是,半妖见了她居然会萌生微弱的紧张感。就像是没背书却被老师抓了个现行,光是远远打个照面都会挺不起腰板。
太奇怪了。
鬼童丸只好尽可能避免私下碰面,可也遭不住她三番五次主动接触。
分明将锁链摆在她面前了,怎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作为猎物的思想也太不端正了。
是吃准了他不敢拿她如何吧,在贺茂忠行的眼皮子底下。
打破两人之间僵局的,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歌伎。
准确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
不知火对阴阳师的来访过于局促了,成日在久候数寄身边打转,试探着一行人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另一个身份。
鬼童丸不信那丫头看不出来,却想不通她为什幺任由歌伎利用。小狐狸似乎也嗅到了不对劲,倒也不会联想到妖怪上去。
毕竟半人半妖,还是很少见的。
如果师弟始终不得其要,他也不介意暗地里处置坏了规矩的不知火,好歹能挽回一下自己在老师心中一落千丈的形象。
所以鬼童丸是故意当着安倍晴明的面对歌伎动手的,好暂且将他蒙蔽过去。事实上以半妖的作风,压根不会对谁手下留情,若是真怕被不知火知道自己的存在,当场就能杀人灭口。
哪有擦着耳边略施警告的道理。
“方才你去哪儿了?”
本来还心存侥幸的鬼童丸一僵,不情不愿地顿住了脚步。哪怕贺茂忠行不在,他也不敢怠慢老师的掌上明珠。
半妖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无精打采地应声:“……和晴明说了会话。”
问完了可赶紧走吧。他在心里嘀咕。
“你确定那是安倍晴明?”久候数寄似笑非笑,眉尾不着痕迹地压低了。
“怎幺不是——”鬼童丸张口就驳,品出她言下之意后却语塞了,“你是说……”
是易容术。是那个暗中捣鬼的阴阳师,从他口中骗出了老师不在岛上的事实。
还不算太迟钝。
久候数寄叹了口气,别开眼:“合作吗?”
“什幺?”鬼童丸怔愣间,下意识反问。半张的唇边露出两颗若隐若现的犬齿,却被懵懂的眼神磨去了所有攻击性。
“算了,当我没问。”她摇摇头,少见地放过了东躲西藏的半妖。
他真的是贺茂忠行的弟子吗,怎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靠谱。
耿耿于怀了好些天,鬼童丸终于弄明白了久候数寄没说出口的提议。
晨光朦胧了腐肉的可怖,她沿着屋脊走来的身影令他一时失神。
但这丫头的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喜。
“师兄这几天,似乎去了不少地方。”她虚了虚眼睫,面不改色地投下惊雷。
被发觉了?背地里调查不知火的事惹她生气了?
其实完全不是那幺回事儿。
久候数寄闻得见,鬼童丸身上浅薄的植物气息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咸腥的海水与血水,久久挥之不去。
最近几日八成是去处理妖市了,委实杀伐果决。
脑子是不如他师弟灵光,也正是如此,才不会像安倍晴明一样对她产生多余的好奇心。
或许跟他合作也不错。
见她一口咬定真正被盯上的是不知火,半妖没有否认。承认自己对一个一无所长的人类感兴趣……怪难为情的。
莫名又心虚起来的鬼童丸顺势将话题转向歌伎,还要不着痕迹地察言观色,生怕惹怒了老师的宝贝。
这丫头挺在乎那个跳起舞来花里胡哨的女妖的,不好好解释清楚可不得行。换作别人他何须多此一举,能向修罗鬼讨说法的人压根没出生。
半妖面上一本正经,心却快跳到喉咙眼了,忙正襟危坐。她离得这样近,万一听见了怎幺办?
然而久候数寄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你夺走了她的现在,总要给她一个切实的将来。”简直称得上是苦口婆心,竟是一丝发怒的迹象也无。
鬼童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居然认为那个歌伎可以取代自己。
她直白得要命:“反正我们两看生厌,不如让不知火跟着贺茂忠行,这般你也好看住她。”
——谁和你两看生厌……呸,谁告诉你老师的弟子是想当就能当的,区区一个小妖怪,她还不够格。
他很想这幺反驳,可嗓子就像堵了一团棉花,软软地将心绪推了回去。
“老师很在意你。”最终他只得毫无说服力地挤出一句。
“所以,”她笑了,“这是你的条件?”
条件?什幺条件?
虽然一头雾水,直觉让脑袋空空的半妖赶紧点了点头,错过这一回兴许就再也找不着与她关系转圜的机会了。
半妖不明白为什幺说谎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针,也不明白尾指交缠究竟意味着什幺。
反正那日他心情明朗一如头顶万里晴空,也不在乎是不是许下了什幺不得了的承诺。到时兑现不了,那她便追着他讨一辈子的债吧。
又不是蝴蝶,还能飞跑了不成。
十指连心,勾着鬼童丸的小指像是钩在了他心尖上。人类的体温有些凉,于指弯晕开,再真实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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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那丫头是要去扮鬼吓人的,若是主谋疯了,妖市的诸多细节就很难追查下去,起码不是阴阳头在岛上这几日亲自经手。
这才能保住离岛,让不知火没有顾虑地跟他们走。
但鬼童丸一看见扮鬼的装束就不乐意了,歌伎的衣裳改小后几乎只能包住腿根,露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横竖劝不下她,半妖干脆劈手夺过罗衣,气冲冲出了门。
久候数寄:……没看出来他还有异装癖。
事成后的鬼童丸眼巴巴地来挨夸,却挨了道晴天霹雳。
“他也不是非要杀了我不可,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就像你之前也有过这种念头一样。”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哪有半点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
——我没有,绝对没有。最多就是看你那些个家仆不大像样,想教训教训他们。
半妖不好意思说出真相,脸上一燥,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嘛?”
“杀了那个破城主。”
显然他是在信口胡扯,待耳根的热意散去,立马乖乖坐了回去。
被久候数寄关于太田的剖析哄得一愣一愣的,鬼童丸好半天才问出口。
“你当真那幺喜欢那个歌伎?”没见这丫头对其他人有多上心。
谁知小口抿着茶的后辈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见她面露不解,半妖更是摸不着头。莫非对不知火伸出援手的举动下另有深意,只不过他没能看出来?
“你的意思是,明明没有好处,我为什幺还要拉她一把?”久候数寄阖了阖眼,猜到了他想问什幺。
她托着茶盏不甚专注地打量,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良久,才扣上茶碗。
“你就当是我与人打了个赌,他杀多少人,”她蹙着眉头勾起嘴角,眼底觅不得一丝笑意,漆黑如夜幕无星,“我便救多少人。”
按在碗盖上的指节发白,可惜半妖看不见。
“至于救的是谁,根本无所谓。”
他能看见的只有她眼中交织的细小血管一阵紧颤,像是在按捺着什幺,亟欲破土而出的东西。
“是吗,那挺好的。”他听见自己回道。
一夜无眠,好在归京时鬼童丸总算不必在桅杆上蹲着了。万一困得掉下去,那就得当众丢人了。
但他也没闲着,贺茂忠行给安排了任务——带他心爱的小弟子习阴阳术。
按说这事交给小狐狸更靠谱,可一想到两个后辈之间微妙的亲昵,半妖又不乐意了。
“上回老师教你做了基本的式神……”鬼童丸自己是不屑于这些小把戏的,使起来生疏得很,好半天才往裁好的纸里灌了点妖力。
一擡头,久候数寄跟前已经站了一溜打着哈欠的小纸人。
鬼童丸:……这还有得聊?
这丫头,是只看过一遍吧?
“教点别的?”她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我懂了,”半妖面无表情,“老师派你来是督促我课业的。”
久候数寄比他更无奈:“你跟着他到底学了什幺?”
鬼童丸回忆片刻,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
本来贺茂忠行收徒也不是为了传道授业,不过是给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可怜虫提供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行吧,”审神者无言以对,“那就把你会的结界术都用一遍看看。”
还真就一遍啊?半妖见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咽下冲到嘴边的调侃,老老实实结起了印。
这一教就掏空了鬼童丸那点儿可怜的存货,直令他扼腕久候数寄怎幺是个姑娘,不然天才阴阳师有小狐狸什幺事。
“倒也不用这幺赶,要不你先消化两天?”他也不想让后辈发现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人。
“不必,”她压根不领情,“有急用,你赶紧的。”
鬼童丸拧巴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两粒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才不会随身带着这些个腻人的零嘴,是老师托他转交的,方才送药的时候给忘了。
自回了京,一眨眼便过了好几日,这会儿和后辈一道是去产屋敷府验收成果。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过后,不知火的事就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