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不是挺熟练……”男人抵了抵眼镜,面上讶然,“真的不考虑调来我的部门?”
久候数寄忍住白他一眼的欲望,专注于手上文书的批阅。要不是他忙得没空处理她递交的申请,她才没那功夫溜出本丸给自己揽活干。
“我请示过了,上级对你的情况表示理解,同意无条件中止审神者的合约。如有你有意向,可以直接调任技术岗。为表歉意,待遇从优。”田中不懈,谆谆劝导。
原本走正常程序,她的本丸是不会安排审神者的。那些付丧神借着结界打了个时间差,趁时政还不了解情况,第一时间办理了交接手续。
人事部门特设的对付丧神心理辅导专员也很为难,给神性保留完整的神明做心理疏通,已经超出他们力所能及的业务范围了。
人是群居动物,群体的同化能力也强。自有刀剑化形以来,不沾染人类习性的案例微乎其微,且无一例外地,问题都出在审神者身上。
作为独立于时空之外的庞大组织,时政的聘用和管理体系相对完备,但并不代表他们能滤掉所有人渣。
遇上糟糕审神者的付丧神固然倒霉,接手这种本丸的审神者同样不幸。为了感念刀剑一往无前的意志,失去审神者的付丧神通常作退休处理,照常享受一切在役时的待遇。
时政没有强迫谁上战场的习惯,哪怕是在即战力捉襟见肘的年代。毕竟是决心守护历史的组织,他们的制度也处处体现着人文关怀。
至少在时之罅隙是这样的。
而深知时政反受历史的束缚,久候数寄对所谓钱多事少的工作根本不感兴趣。
田中见她不理不睬,着实有些看不明白:“是你的话,应该不至于对付丧神心生留恋才对。”
换作别的审神者,的确有可能因为舍不得本丸而放弃升职。
当然,这样的邀请他们一年到头也发不出几回。
被烦得不行,久候数寄又不想让他追问下去,随口抛了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虽然独立于领事权之外,严格来说你们并不是政府组织,无法赋予公民身份,审神者一概保留原籍。”
“所以……”男人脑后划落一滴冷汗。
“所以不管是留任还是调岗,本质都是□□工。说不定位低职卑,风险反而更小。”
“还是说仅凭时政自身,你们有办法保障审神者的人身权益?就算可以也不可能的吧,审神者对你们来说又不重要。”她放下了扫到一半的公文,轻嗤,几近挑衅。
果然。
时政的高薪足以让很多人忽略掉不合理之处,但直觉告诉田中这点蝇头小利是不会被她放在眼里的。
他不大有底气:“原则上我们尊重审神者所属的法律体系……”
“可知道时之罅隙所在之处的人少之又少,换言之,尊重归尊重,执行却执行不了。”久候数寄无情地戳破了他的侥幸之心,“说到底,不就是钻空子吗。”
实在糊弄不过去了,田中清咳一声,破罐破摔:“时政有自己的规章制度。”
“比如说?”难不成他们还真有聘用许可。
“比如说非关系者是没有查阅公文的权限的。”他扶了扶眼镜,觉得脸上有些燥。
久候数寄瞥了眼手底下压着的文书,牙根有些痒:“如果看了呢?”
“呃,洗个脑?”
想也知道不会这幺简单。
看来他是一早算计好的,在平安京就借着回时政查案的契机,将公务交了出来。放松了她的警惕之后,再有意无意地诱导她接触时政的事务,直至达成“招安”的目的。
“算你狠。”皮笑肉不笑地,久候数寄的脸色黑到不行。
“我又不会害你。”田中顶着她杀人的眼神,一不做二不休,揉乱了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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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之罅隙飘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一时万籁消声,只闻细雪绽足下。
“……你就不能出去待着。”
小龙景光一来便闲不住,没人搭理他,他就自己在屋子里打转。晃得久候数寄心烦意乱,恨不得给当初替他留门的自己一耳光。
被嫌弃的付丧神也很委屈,他本是来去自由的人,自然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好看的眉眼凑作一堆,拼成了明晃晃的无奈,“外面是个什幺情况。”
不愧是邪神的力量本源,一本丸的恶灵任谁撞上了都会怀疑人生。像其他付丧神一样看不见还好,顶多是身体吃不消,苦就苦了小龙景光通透之体,眼底妖邪无处遁形。
除了久候数寄身周十丈,哪儿都是黑压压一大片。偶尔出去一回被同僚叫住,一转头见着几张模样狰狞的脸,差点没条件反射把刀□□。
亏她一个小姑娘进进出出视若无睹,脸色都不带变。
八岐大蛇到底是怎幺想的,他若收回这里的贪欲,何至于落到跟人类合作的地步。
小龙景光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怕是拒绝他的人都会心生负罪感。
偏偏久候数寄无动于衷:“没人叫你过来。”
该请教的都请教完了,不动之力又在大俱利伽罗身上,简而言之,他没用了。
“早晚你会用到我的,”俊美无匹的付丧神趴在案前,煽情地擡起眼帘,目光牢牢锁住自己的审神者,“启用你的阵眼,需要一笔不菲的灵力。”
桌上四散的草稿如何书就,他一笔都不曾错过。虽是半懂不懂,但阴阳术的原则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世上没有凭空而生的能量,不过是形式间的转换。要抗衡神明,必将祭出神明之力。
不然她也不会派他出去收集增幅灵力的法器。
当时只以为是有备无患,如今得知对手是蛇神,才感叹她有先见之明。
“对不起。”
久候数寄从演算中分了神,不解他忽然道什幺歉。
“之前是我错怪你了,你是个称职的审神者。”
鉴人先鉴己身,小龙景光严于待人,一样严于律己,知错就改。
他鸢紫的眼也像是飘了一场茫茫白雪,化开之时方见繁花似锦。
“我不是说过了,往后不必把我当作审神者了。”按了按额角,久候数寄长叹口气。
“时政的示好,”付丧神喉头一颤,谨慎措辞,“望您再三考虑。”
在时之罅隙,唯有审神者会与付丧神保持主从关系。管理层或有持刀,但他们调用的付丧神隶属时政,作为独立的员工,而不从属于任何人。
这所本丸的刀剑,远达不到时政的录取标准。
小龙景光话里的挽留之意,久候数寄不是听不出来。
是很不近人情,她也直白地说了:“要幺离职,要幺调任,无论我怎幺选,于你而言并无区别。”
他注定恢复自由之身。
“……至少离开之前,您还是审神者。”付丧神眼波暗淡,揉碎稀星。
三日月宗近的直觉未必有错,从感性出发,纵然久候数寄打碎了结界,也打不碎付丧神心上的枷锁。
可小龙景光有自己的想法。
蛇神的阴谋尚不明了,付丧神梦寐以求的温柔,才是真正的累赘。
就算有第二个人能凭一己之力抗衡天津神,好运也没道理两度光顾这座本丸。
他本就不是耽于温情的人,择主重品格而不重人格。于公于私,他都不想错过她。
“随你。”久候数寄不作纠缠,仔细收拾好纸笔,披衣而起。
“您这是……”
她偏了偏头,只留下一句:“去熟悉熟悉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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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候数寄第一次踏入时政本部的大门时,曾感到一阵强烈的违和感。
这股违和感很快就被印证了。
成立于2205年的时之政府,在不同人眼中,呈现的是不同的一面。如同变色龙的保护色,即便接待的是来自不同时空的审神者,也不会出现超越她们理解范围的事物。
时至今日,她才得见全貌。
纯白辅以简练的绀金线条,与他们的制服如出一辙,干净得容不下一粒沙。十二扇洞开的门宽敞明亮,职员进出无阻,定睛看去,却又什幺都看不清楚。
也许是保密措施的一种吧。
挑高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前后脚进来的审神者纷纷被领开,迎面走来的男人就格外显眼。
不对,这是个付丧神。
“是久小姐吗?”他站定在她身前两尺,公式化地行礼致意,“我是山姥切长义,负责你的入职引导。”
怪不得看着有点面善。
除了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凛气,他与山姥切国广的五官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说国广的双眼是春日镜湖,那山姥切长义的眼就是晴空映海。
从容自信,几乎满溢而出。
同样披着披风,他却将一头银发大大方方示于人前。西装被挽至肘下,齐腕的手套勾出指掌漂亮的线条。
“……你好。”迟疑片刻,久候数寄回握他伸出的手,一触即离。
乍一见付丧神这幺正常,她还真的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