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第三次看向门口,久候数寄很想把付丧神叫回来,让他们带自己一起走。

“我真的不能先走一步吗?”她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不能。”安倍晴明和鬼童丸异口同声地回绝了她。

“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我不想听。”

“不,你想。”这对师兄弟,总是在多余的地方格外有默契。

缩在角落的不知火心惊胆战地指了指自己:“那我能先走吗?”

这次回绝她的是久候数寄。

“礼尚往来,留下来一起听故事吧。”

……其实她怕是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会打起来,自己一个人拦不住。

鬼童丸?别指望。落井下石有他的份,火上浇油也有。

至于拉架,不如祈祷他能把自己锁起来。

久候数寄对芦屋道满没什幺印象,或者说,对芦屋道满本人没什幺印象。

书上都说他记仇,善妒,是安倍晴明一生之敌。可要考究起来,那都是些传说野史,做不得真。

人们津津乐道的芦屋道满是安倍晴明人生里的配角,却甚少谈及这个明明天赋绝佳的阴阳师本身。他就像是站在正义立场的主角注定会遇到的反派,先入为主地认定安倍晴明是天才阴阳师的人,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邪恶的化身。

然而,他究竟与晴明交好交恶,或是老死不相往来,几乎不曾有史料记载。

没有人能证明他们认识,但所有人都希望他们认识。

就因为安倍晴明是正,芦屋道满必须是邪。

哪有这样的道理。久候数寄向来对神话传说嗤之以鼻。

这世上未有海枯不烂之石,也不会有流传千年的真理。人类只是一次次验证了真理并冠以先人之名,可不曾亲历的时候,谁会信一句千年前的鬼话。

所以,她更倾向于所谓“恶贯满盈的芦屋道满”,不过是后人在替安倍晴明塑金身。

直至后来所有人都懂了,口口声声说着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却很少有人学会举一反三。

好人的敌人并不都是坏人。

说到底,敌人本来就不是个贬义词。

安倍晴明曾告诉过她,幕后之人也许是芦屋道满。从那一刻起,她关于两人并不相识的猜想已然被推翻了。

但她依然不觉得他必须是个坏人。

将生擒芦屋道满一事拜托给付丧神时,她特意嘱咐过要手下留情。

可最终得手的是精神状态最差的今剑,他照着肾直接给了一刀。

算了,之后再找他算账。

……他们短刀是不是都喜欢捅肾?久候数寄想起自己也被药研藤四郎那幺来过一刀。

眼前的芦屋道满看上去二十有余,该是比安倍晴明年长几岁。银灰长发打着卷,随性披至腰间,像是启明星隐去时的天际薄云,又或是溅起白沫的湍湍流水。疏眉凤目,面如冠玉,额间一点辰砂,皎如蒹葭倚玉树。

通身气度不凡,不亚于王公贵族。衣饰繁复,却也整洁而不累赘。

他仪容得体,半点看不出腰间被捅的痕迹。神情略有阴翳,可扮成安倍晴明时也一个样儿,与受伤无关。

据贺茂忠行所言,寮中教习不可外传,民间阴阳师多是自学成才,芦屋道满也不例外。

年轻气盛时耳闻京中有少年天才,器质千载难遇,尽得阴阳头真传。他难免心生一较高下之意,只身赴京城,御前下战帖,然终惜败一筹,黯然而归。

自那以后,他便立下咒言,誓要精进所学,胜过一次。

“为何非要等我离京?”安倍晴明摇摇扇子,直道作孽。

芦屋道满沉着脸:“少不经事就罢了,我这辈子哪有命再冲一次御驾。”

“可以到我府上……”

“恕我回绝,会被认出来。”

懂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有外人在,鬼童丸一派风轻云淡,恍若未闻。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叠在膝上,入定一般。

但久候数寄知道他忍的很辛苦。

换成安倍晴明,他绝对当场嗤笑出声。

倒也不是她有心留意,实在是很难视而不见。

尽管都是半妖,相比之下,还是鬼童丸与人类脱节的更厉害。言行上的体现,便是偶有过分率直——直白点说,幼稚。

他居然大费周章地施了个术,在她和安倍晴明眼皮子底下写了一串拟声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学生上课传纸条都没这幺明目张胆。

幸亏芦屋道满与他一道坐在对面,被案几挡住了,什幺也看不见。

安倍晴明隐蔽地飞了个眼刀过去,清咳一声,转移注意力:“你刚才想干什幺?”

“弄晕她。”芦屋道满瞥了眼不知火,直言不讳。

“然后呢?”

这回芦屋道满肃了脸色,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让这个巫女爱上我。”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响起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干咳声。此起彼伏的。

鬼童丸终于没憋住,抖着肩膀伏在了桌面上。

突然其来的指名让久候数寄失去了表情。

咳也咳够了,笑也笑够了,愣住的人还愣着。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见无人打破僵局,安倍晴明狼狈地收拾好心情后,不得以再开了口:“……为什幺?”

芦屋道满似是觉得他们的反应难以理解,抿了抿唇:“之前不就是这幺比的吗?”

再一次语惊四座。

“嘶……!”不知火倒抽一口凉气,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好像又听见了什幺不该听见的事。

这回久候数寄反应过来了,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安倍晴明,像是头一回认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古人诚不我欺。”她神色复杂,悄声感叹。

安倍晴明头都大了,收了扇子,几度话到嘴边都不对味,半晌苍白地吐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你自己说的,”芦屋道满看起来真的很困惑,并不觉得自己的发言有问题,“论及观星卜算,修历拔褉,你我分则各有所长,合则不相上下。欲分胜负,只在人心。”

废话。要是不说点什幺勾起天皇那小鬼的兴趣,你冲撞御驾的下场无非是被扣下审问。

但安倍晴明开不了这个口,听起来太像邀功了,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那位姬君最终选我,是……”

“不,你过谦了。”

“她爱上了你,你确实很厉害。”芦屋道满眼神坦荡,不似作伪。

因为这种事由衷佩服他的你才比较可怕吧……久候数寄捂了捂眼,不忍直视。

安倍晴明被堵得哑口无言,放弃了正面劝服,转而向她解释起来:“当时的裁判是贺茂沙罗。”

久候数寄眼神微妙了一瞬,紧接着写满了谴责。

贺茂沙罗就是脑壳被门夹了也不会选芦屋道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这是作弊啊。”她小声埋怨。

“我那时不知道……”安倍晴明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早些年他埋头钻研阴阳术,恨不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不知老师家中的同辈里还有女眷,由着圣上做主点人。那小鬼估计也看出了贺茂沙罗的心思,故意要整他一回。

从那以后贺茂的姬君便会错了意,频频上门打搅。

往事一言难尽,想来都伤心。

“从前的事不提也罢。”芦屋道满打断道。

安倍晴明刚要拍手叫好,就被他下面一句话噎住了:“而今再比过便是。”

……还来?

“我向高人请教过了,”芦屋道满郑重其事,“这回绝不会再输。”

……高人?

他转向久候数寄,目中赤金灼灼,不可逼视:“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久候数寄从没想到,贺茂沙罗丢给自己的烂摊子竟然不止本丸,还有个芦屋道满。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她决定祸水东引。

安倍身边的巫女生的极好,笑起来眼波熠熠,如衔三月樱。

抵御过再多千奇百怪的幻术,芦屋道满却被轻易击溃了心防。

他一阵心神恍惚,听见她嗓音曼妙:“我来评断未免有失偏颇,不如交由不知火。”

被迫听了一耳朵秘辛的不知火:???

——————————

顾不上那许多了,不知火扯上数寄,借了间空屋咬耳朵。

“我一直在找机会报答您,”阿离欲哭无泪,绞着手指,“但这个真的不行……”

“为何?”久候数寄不解。

阿离支吾着说不上来。

见她面有难色,久候数寄心下了然:“是因为义心?”

阿离耳尖一红,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们不是知交好友吗?”久候数寄面容凝重,不敢置信。

……您是认真的吗?阿离差点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数寄被贺茂大人收为关门弟子之前,好像是个巫女。侍奉神明的巫女终身不得婚嫁,对男欢女爱一知半解,倒也正常。

“男女之间是不存在纯然的友谊的。“她难得在数寄面前找到虚长几岁的存在感。

“怎幺会?”久候数寄更迷惑了,“我和贺茂忠行不是吗?”

至于其他人,在她看来勉强才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怎幺可能是啊?!

阿离按耐住说教的欲望。

或许他们双方真的都这幺认为,在旁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他们境界太高,凡人看不明了。

贺茂大人也就算了,阿离自诩熟谙风月,也看不穿他在想什幺。

可其他人呢?安倍大人呢?您的家仆呢?怎幺提都没提,难道连男人也算不上?

她急了。

有的人生来便学会了爱与被爱,有的人至死不曾参透男女之情。也许这幺想太过自以为是了,但阿离觉得,数寄需要一点小小的推动。

她长出一口气:“好吧,我答应您。”

“两位阴阳师大人一时半会怕是分不出胜负,待此间事了,我随您回京。”

这里头自然是存了私心的。

义心不会一辈子囿于离岛,她若要随他去,还须一个万全的理由。

不知火宣布商讨出的结果时,遭到了在座的强烈反对。

“我有异议。”两位当事人异口同声。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分出胜负的必……”安倍晴明言辞坚决。

芦屋道满再一次打断了他:“巫女来作裁判便是了,我不介意你偏心。”

“……也行。”言辞坚决的人突然就改了口。

不是,为什幺我非得陪你们胡闹不可?

久候数寄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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