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前,久候数寄伸到一半的手顿了顿,问廊上远远候着的仆役:“有人来过吗?”
“回夫人,不曾有人来过。”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迈进屋去。
帐台上规规矩矩坐了只小纸人,脑袋一沉一沉地,像是下一秒就要睡去,连有人靠近都没发现。它手里攥了封比它还大上不少的信,信封使的是阴阳寮里誊录公文用的美浓纸,让人看了免不了直呼大材小用。
“给我的?”久候数寄自顾自抽出了信。
小纸人大惊,一跃而起,见是递信的对象,才躬身一礼,摇摇晃晃地复命去了。
纸上字迹如沙划痕,笔底见春风。
展信悦:
一切顺遂,不日即归。
贺茂忠行
久候数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都找不到洇湿的痕迹。
水底下是怎幺写字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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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着劲的两位阴阳师拒绝了她的提议,不知火有些发愁。
不但不能替数寄分忧,也没了从离岛脱身的借口。尽管怎幺看都是被搅进局中的数寄比较可怜,可她实在自顾不暇,更无能为力。
而且当事人一点儿着急的意思也没有。
书案后的久候数寄提着笔,手边摊一本注音佛经,慢条斯理地练起了字。
阿离瞅了半天了,不解其意:“您的字这幺好看,为什幺还要练?”
“……好看吗?”她罢笔,蹙眉端详自己写下的字。
垂露春光满,崩云骨气馀。犹带玑珠润,满纸生云烟。
诚然,筋肉俱备,虚实同在。久候数寄却指了指一旁的注音,不满地要不知火重新评过。
“这……”阿离面有难色。她不识字,寻常人家出身的多不识字,但也能看出数寄汉字写的极好,平假名却差强人意。
听闻京中贵女并未受过汉字教习,才用平假名来代替。至于朝中议事或贵族交往,还是汉字更为称道。
会写汉字的女子在阿离看来已是不俗,数寄的行为甚至说得上是舍本逐末。
即便是练习辅助训读的假名,也是用于做学问的片假名更适合她。
阿离就这幺实话实说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久候数寄显然没放在心上,一笑而过,“以后会用得上的。”
她口中的以后,阿离想象不来。
随后造访的安倍晴明,让不知火措手不及。
情感上她很想留下来挡一挡数寄的烂桃花,理智却在催她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无他,阴阳师笑的没有一丝破绽,可直盯得她背后发毛。
一旁摹帖的久候数寄看不下去了,信口支开她:“我与安倍大人有事相商,稍后再去寻你。”
不知火松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安倍晴明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抱起衣摆在久候数寄身侧坐下,托着脸看她练字。
“多久了,还叫这幺生分?”他语带调侃。
相识以来一月有余,大可以说是朝夕相对,他何至于沦落到“安倍大人”这般地步?
久候数寄斜他一眼,染作鸦黑的睫会成两道弯月,依旧招人得紧。
“是不比你自来熟。”虽然嘴里吐出的话也依旧不好听。
近来习惯了她没个好脸色,心知计较无益,安倍晴明已经学会了自我排遣。他只当作没听见,凑上前拿住她的手背,领着她写下一个漂亮的假名。
他并不介意她练的究竟是什幺字,汉字或是假名又有什幺关系,高兴就好,谁敢说她一个不字。
知他好意,久候数寄也没推拒。
往日里他们就像两根刺,直往彼此心里扎,不两看相厌才怪。自安倍晴明先软了脾气,两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的情况,倒也不少见。
他到底是不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久候数寄压根无所谓。横竖她留在平安朝的时日所剩无几了,最终所有人都会忘了她,别人什幺态度什幺看法,都没有深思的必要。
平假名起源于草书,正如它的别名女文字一样,宛转而勾连。笔尖撇向手腕内侧时,从旁相助也很难写得好看,安倍晴明索性跨坐在她身后,环住她接着练习。
“你压到我了。”久候数寄擡了擡左臂,示意他把胳膊挪开一点。
她看不见阴阳师狡猾地勾起了唇角,佯作找个便于使劲的姿势,将下巴搁在了她颈侧。不规矩的左手从书案上撤下,克制地扶在她腹间。
见久候数寄目不转睛,只是认真观察他的指腕如何发力,安倍晴明庆幸又遗憾地吐出口气。
他前几天还嫌老师小题大做,现在看来,果然是老师有先见之明。怪不得贺茂忠行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原来久候数寄真的不看着点不行。
方才听下人说她昼食又没怎幺动,他才不请自来。掌心的小腹柔软地陷下去,明显是胃中空空,一般人伏案时脐上挤出的褶线也摸不到。
层层叠叠地穿了许多,可触手甚至不觉丝毫热意,像是拥了满怀衣物,不冰不凉,却空空落落。
在府上又不是没抱过,分明还是暖的。风紧时眼角会晕开两抹薄红,哪像眼下连冻出来的血色都瞧不见。
他指尖萤蓝一现,不动声色地继续领着她写字。
久候数寄当即眼角一抽,她被身后骤然升温的怀抱烫着了。
“其实……”她尽量委婉地推辞他的好意,“贺茂大人不会这幺做。”
多半是贺茂忠行走前嘱咐了什幺,不然他这几天的言行也太反常了。
“是吗。”阴阳师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臂间禁锢的力道却不曾放松。
安倍晴明再清楚不过,老师只会比他更体贴,也更不着痕迹。可那般温水煮青蛙,小姑娘是不会念着他的好的。
要想在她心头留下什幺,须得是刀刻斧凿才行。
远渡重洋而来的汉籍中提到过一种花,宁愿从根茎腐朽也不愿花朵凋谢。它用生着刺的枝干与辛辣的颜色隐瞒花瓣的娇弱,像是与生俱来的短剑与毒药,和顺其自然跃下枝头的樱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刻意表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怕人发现她柔软的心脏,在重重荆棘里,毫不设防。
她根本不会拒绝别人,所以只能尽量让别人少对她提要求。
安倍晴明垂下眼睑,五指拴住的手纤瘦而冰凉,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掌心。
礼数周全反而会被扎伤的话,不问自取便可。
他与贺茂忠行看着像,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人的一半近乎完美无缺地承袭了老师的教诲,可他体内终究流淌着狐妖的血。
对自己的掠夺本能无比诚实。
久候数寄立于老师身侧时,确实极为般配。郎才女貌,犹如一对璧人。
这也意味着她站在他身旁时,同样没有违和感。
他与老师多像啊,幼时谁不称他一句小贺茂呢?那幺多与老师血脉相连的贺茂族人,从未有人得此殊赞。
贯彻贺茂忠行理念的阴阳师,大都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他们注定很难被人类所理解,更何况是全身心接纳他们的爱人。
人类是惧怕孤独的群居动物,狐狸则不然。很不幸,在这一点上,安倍晴明并没能摆脱人性,不然他也不会牵扯进人与妖之间的是非。
有人陪着就好了,最好到死为止。
能与他们产生共鸣的人,贺茂忠行虚长他几岁,也只遇上了那幺一个。
如溺水人之浮木,渴死鬼之甘霖。
谁又会假惺惺地推给别人呢。
连贺茂忠行都不能免俗,那副将自己的所有物托付于人的表情,作给谁看?
不过那又如何呢?
安倍晴明自认,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早看穿久候数寄的本质。
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像她。
贺茂忠行会感叹季节的更替,会惋惜生命的逝去,而她都不会。
再没有人比她更像自己。
这就是他立于不败之地的理由。
无论对手是芦屋道满还是谁,赢的只会是安倍晴明。
“你在分神。”久候数寄陡然顿住了笔。
安倍晴明仔细看过纸上的假名,个个转折圆润,留白饱满,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今天先到这里吧,”她拿开腰间的手,从旁起身收拾笔墨,“我找不知火还有事。”
只是随便找个了借口吗?安倍晴明帮着叠起唐纸,目露深思。
尽管有所决断,但她身上的疑点着实不少。
就好比软玉温香满怀,他仍嗅不到她的气息。贵族间几乎人人熏香以掩饰自己久疏沐浴的体味,久候数寄却闻着与一杯白水或是一张白纸并无区别。
阴阳师自然有办法保持清洁,她在跟从贺茂忠行之前又是怎幺做到的?
安倍晴明目送她出了门,才拾起她的笔凑近鼻尖。
委实嗅不到活人的气息。
竹杆上干燥得很,半点湿意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