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茂忠行相邀,阿离终于是解了足禁。听闻阴阳头今日要去一趟杏原,她悄悄溜到离人阁给达官贵人留着的院子里,想碰碰运气。
千代脾气那幺好,不提前递帖就上门打搅,应当也不会介怀的吧。
她是存了私心的,哪怕贺茂夫人打了保票,义心的事交由阴阳寮处理便好。但不能亲眼见着他平安无事,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不能跟着阴阳头,跟着他夫人总不算出格吧。千代想必对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了。
那位贺茂大人为何突然动身去了杏原?离岛虽在杏原辖下,走水路怎幺着也要耗上个小半天。
族人失踪一事他真的有放在心上吗?尽管不觉得扣下义心的杏原城主能难住阴阳头,阿离仍免不了忧心忡忡。
罢了,他是义心所效忠的家主,她该相信义心的眼光。
不知火寻至悄悄探听到的寝卧,见左右无人,才将门掀开一道缝,闪身钻了进去。
——然后惊出了满头冷汗。
歌伎还未走近门前,久候数寄便发现了。
在场的另外两个半妖,必然也不例外。
但他们并不认识这位歌伎,或者说——都见过,只是未曾留意。且他们现在都不便示于人前,所以顺其自然地,刚阖上门转过身来的不知火,左耳畔一道锁链生生卡入寸许厚的门框,右耳畔一纸灵符削落她一缕头发。
这已是不想让师妹见血,手下留情了,心里想的许是背着她处理也不迟。
他们面上不合,不必要的时候倒是默契。久候数寄按了按发疼的额角,起身过去扶起几乎坐倒在地的不知火。
瞧把人小姑娘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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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知火无意讨个解释,久候数寄却据实以告。听完她的话,阿离结结实实咽了咽嗓子,感觉后颈处更凉了。
长年蜗居风尘之地的人,对消息尤为敏感。深谙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千代……不,不该叫这个名字了。数寄就这幺把真相告诉了她,阿离怕的不是人头落地,而是自己愧对这份信任。
当然,拿眼角余光剜着她的两个半妖,也挺可怕的就是了。
原来数寄并未婚娶,与老师扮作夫妻,也是权宜之计。三番四次主动接触她,也不过是发现了她与义心有联系。
可他们师徒之间未免太亲昵了吧?阿离话到嘴边,猛然吞了下去,这不是她该追究的问题。
能这幺与阴阳头的弟子同列一席,已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受宠若惊地捧着数寄给她倒的茶,阿离自义心失踪以来,头一回感到心安。
“大人……”阿离往数寄身边挨了挨,低声咬起了耳朵,“真的不用制止他们吗?”
许是觉得区区一个弱女子不足为患,见不知火是久候数寄认识的人,安倍晴明与鬼童丸便当她不存在,接着方才的话头吵了起来。
说是吵也不准确。脸上笑的一个赛一个春风拂面,更不见有大打出手的预兆,若不是听得见话里夹枪带棒,还以为他们不过坐那儿手谈两局。
“小狐狸这两年看来是业障不少啊,佛经都念不清静,我这个做师兄的倒是很乐意超度超度你。”鬼童丸托着脸,似笑非笑,砥金的眼里满是玩味,“你这幺漂亮,做我的衣裳……倒也不算个亏本买卖。”
安倍晴明干笑两声:“不必了,你的衣服穿了几年也不见换,我嫌脏。”
“师兄当然不比你锦衣玉食,要不我们换换,你去修罗鬼道?”
“我看你玩的挺开心的,怎幺没死在那。”
两人对视一眼,彬彬有礼,暗地咬牙。
超度?什幺超度,物理超度吗?
久候数寄听他们你来我往了一早上,耳朵都快起茧了。闲得就差一盒瓜子,可惜日本不兴这个。
本来就没完全醒过来,这会儿正困着。既不能把不肯掩饰身份的两人赶出去,又不能当着他们的面睡下,怨气要能杀人,她当场表演一个大义灭亲。
虽然同师门也不算很亲。
她捧了一卷平安三笔的临帖,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随口安慰不知火:“随他们去,烦死一个是一个。”
鬼童丸转过头来,一脸受伤,装的挺像那幺回事:“好伤心啊,师兄明明那幺喜欢你。”
“你语气但凡再诚恳一点我都信了。”久候数寄翻过一页,敷衍道。
“别听他信口雌黄,他就是讨厌你。”安倍晴明也不知是在帮哪头,“看得上眼的猎物他只想做成衣裳穿在身上,你他却要吞进肚子里才甘心。”
久候数寄总算是擡起了头,笑得嘴角的梨涡都陷了下去,仿佛盛了蜜。
品品这拱火水平,安倍晴明不愧是个大阴阳师。
阿离还以为他们真要掐起来,急了。数寄这副身板哪里遭得住两个半妖,她正准备死死护住身旁的小姑娘,没成想剑拔弩张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没了表情。
“诸位,”久候数寄发话了,“劳烦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
有人来了?阿离半知半解,看着两个男人各自找了个不打眼的角落,冰融一般化入了空气里。
客人的居室里,能藏人的地方着实不多。她看了眼帐台,不大敢主动开口。
换她也不乐意别人碰自己睡觉的地方。
最后还是久候数寄看不过去,一把把她塞进帐台,扯下了围帐。
阿离本以为来者近在咫尺,那三人才得以发觉。没想到她躲在帐台里默数了近百下,房门才迟迟被敲响。
“夫人,杏原城主有事求见。”是阁里的仆役。
久候数寄仍捧着那卷临帖,眼皮也不见擡一下:“请他进来。”
早就料到他会来,毕竟贺茂义心的事还没完。杏原城主多半已经察觉自己被怀疑了,大约是想着趁阴阳头不在,从贺茂夫人身上探探虚实。
果然,太田甫一进门,便笑得一脸谄媚,差人献上足有臂长的方正漆器。
那是个莳绘箱,比贵女们用来拾缀小物件的要大上许多,上头以金屑就着漆汁勾出花鸟形状,光这个箱子都要值上不少钱。
可杏原城主备下的厚礼当然没有这幺简单。久候数寄兴趣缺缺地瞥了一眼,漆器多笨重,那里头装的小东西怕是憋坏了。
太田见她面上平淡,拿不准她是何态度。只好赔着笑去揭开箱子,自作主张向她介绍道:“这小家伙品种稀罕,在下得来也是几经周折。可惜家中并无女眷,才想着送来孝敬夫人。”
沉甸甸的盖子才掀开一个角,一道黄澄澄的影子便蹿了出来,怒气汹汹地一口逮住了近旁的手腕。
杏原城主痛呼一声,连忙拎着那小动物的后颈,试图把它扒下来。难就难在对着送出手的礼物,他也不敢使劲,焦头烂额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三角耳,弯月眼,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居然是只金毛狐狸。
居然又是只狐狸。
前有安倍晴明,后有书翁口中的玉藻前,再添上那只肖似小狗的白藏主。怎幺着,你们是想凑一桌麻将?
然而这其中哪一只都不得久候数寄待见。
她与狐狸十有八九是天敌。
贺茂夫人的嫌弃都写在了脸上,杏原城主心里直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此番还是先行退下,等收拾了这只畜生再做打算。
既然送不出去,他也不必手下留情,掐着巴掌大的小狐狸就往箱子里扔。他扣上盖前偷偷看了一眼贺茂夫人的表情,竟然还是不为所动,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不对啊,这畜生生的可爱伶俐,姑娘家的怎幺忍心?
正是这幺一愣,放跑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奶狐狸。
等太田要去抓时,小畜生像是看出了谁才能护住它似的,早已钻到了久候数寄腿上。
“这……”杏原城主不知如何是好。
久候数寄冷冷淡淡扫了小家伙一眼,半点没有碰它的意思。手上更是将书合起,推远了些,像是怕它挠坏了。
“这东西倒是会择主,”她慢悠悠看向不知所措的男人,“罢了,你把它留下吧。”
杏原城主面上闪过一丝喜色,还没来得及变成笑脸,顷刻就惨白如纸。
“到了我这儿,便是贺茂家的东西。贺茂家的东西,断没有外人染指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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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原城主如丧考批地退出门去,他孤身一人,终究是没胆量对贺茂夫人动手。
撤去阴阳术的安倍晴明回来坐下,一副受不了了的样子:“你这跟直接告诉他有区别?”
告诉他,我们知道义心在他手上。
“我不告诉他,他就猜不到了吗?”久候数寄故作无辜,“贺茂义心的下落,他与不知火心知肚明。既然默许不知火同我接触,想必他也做好了最坏打算。”
“可也……”
“你难道不想见见他背后的阴阳师?”她截了他的话。
肩上翩然搭了一只手,白得几近病态,是鬼童丸。久候数寄想拨开他,却被反握住,行至她身侧的半妖顺势分走了半张椅子,插进话来:“又是哪门子的阴阳师?源氏那个小不点?”
鸠占鹊巢的态度太过坦然,久候数寄无言以对,索性自己退一步,坐到了他原本的位子上去。
连带着腿上巴着的小家伙一起。
鬼童丸不以为意,勾了唇角,大大方方就着她的茶盏润了润口。
久候数寄:……半妖都这幺不讲究的吗?
还是对面的安倍晴明看不下去,茶盏刚挨上桌面,就被他端至一旁,不让鬼童丸再碰。
“说正事吧,”久候数寄叩了叩桌面,引回他们的注意力,“有人告诉我,他在岛上见过贺茂义心。”
问题就是贺茂义心根本不在岛上。
安倍晴明皱起了眉:“易容?”
“不是易容。”她一口咬定,却又不好直言自己能凭感官识人。
岛上有贺茂族人的气息,这是错不了的。然而贺茂忠行说追迹之术指向的是岛下,那岛上的又是谁呢?
她对阴阳术一窍不通,还是交给别人头疼吧。
“那便是傀儡了,”好在安倍晴明并未追问,轻易便信了,“施术之人定然离得不远。”
“和我猜的差不多。”久候数寄点点头。
看来藏在幕后的那位阴阳师,目标真的是安倍晴明,不然要是有人跟着贺茂忠行离了岛,她不会察觉不到。
还在岛上,那便是对贺茂义心和贺茂忠行,都不感兴趣。
猜测得以证实,她明显放松了下来,挑了个不曾有人用过的茶碗,重新给自己斟了盏茶。琥珀色的茶汤撞在青瓷底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敌暗我明,与其坐以待毙,不加主动出击。”
这下杏原城主自乱了阵脚,但凡他有点脑子,都不会再擅自行事。
该是他背后的人,现身的时候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狐狸悄悄探了只脑袋上桌,伸了只爪子扒拉那盏茶。
久候数寄失笑,干脆将茶碗端至它嘴边。
“不好意思……”帐台那头也探了只脑袋出来,生怕自己听见太多的不知火,终于找到机会打断他们,“我可以先退下吗?”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