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怎换得玉脍丝莼

“数寄,醒醒。”

恼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在她耳边盘旋,久候数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被清晨微凉的空气一烫,赶紧将被角掖至耳边,便缩了回去。

叫她起床的人也没真忍心把被子掀了,好笑地叹了口气,索性在帐台边坐下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久候数寄又探出只手摸过搭在一旁的毛裘,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怎幺了?”她语气不是很好。

本来她睡的不深,更不会起不来床。但就跟低血糖的人多少有些起床气一样,离开本丸后日渐糟糕的睡眠质量是身体发出的警告。

——要幺回去,要幺断绝联系,否则本丸的灵力供给迟早会拖垮她的身体。

久候数寄揉了揉发紧的额角,冷不丁嘴里被塞进了什幺东西,咬下去满口都是奶味儿。

好像是一粒苏?

平安朝的人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哪怕在贵族之间,贪嘴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毛病。亏得贺茂忠行能随时随地拿出点心来,也不怕人笑话。

不过晨起时补充一点热量,确实好受很多。

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下次能不要直接上手吗。要不是知道是贺茂忠行,她还以为有人给她投毒。

梦游一般被催着穿戴齐整,到前厅坐定,面前被贺茂忠行摆上一盏茶。茶汤清淡,闻着却有药香。

门外久候的人这才得以被请入内。衣着朴素且隐去真容的安倍晴明此时看起来不甚显眼,走到跟前久候数寄才认出是谁。

贺茂忠行无视两人见到对方时微妙的神色,将桌上的唐菓子逐一推至她手边,叮嘱道:“先垫垫肚子。”

另一头的晴明却没有这幺好的待遇,被随后而来的仆从看了座,挥挥手遣散了旁人。

“唤我来何事?”他冷冷看着举止亲密的假夫妻,牙根一酸。

“哦,”贺茂忠行似是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自若地收回了手,“我想……”

“是时候介绍你们三个师兄妹认识了。”

久候数寄:?

安倍晴明:?!

两人显然不是在为同一件事而惊讶。

安倍晴明震惊的是师兄妹。

“虽然不是没有预感……但你还真……”他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词来形容贺茂忠行所为,垂头长长叹气。

久候数寄身上的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确实是老师会做的事。

然而一想到日后和她要以师兄妹相称,他还是止不住地头疼。

久候数寄疑惑的却是三个。

诚然,历史上贺茂忠行另有一名得意弟子。但就他至今独身来看,那位传说中尽得他天文、历道真传的贺茂保宪,应是还未出生。

不过向来是阴阳头来寻她,她却从未主动去了解过阴阳头,擅自误会了也说不定。

莫非贺茂忠行早有婚配,为了避嫌,才没让亲子出入阴阳寮?久候数寄面不改色,心里慌了。

她现在的假身份,就算是无意的,也是在破坏夫妻感情吧?

好在贺茂忠行没让她接着胡思乱想。

“进来吧,整天巴着窗,手不酸吗?”阴阳头语带调侃,久候数寄只见过他在安倍晴明面前这样放松。

“……发现了就早说啊,老头子。”窗外的人懒洋洋地开口,“但凡你装出小狐狸一半体贴,也不至于这把年纪了还讨不到老婆。”

听着是把年轻男子的声音,尚未褪尽变声期的沙哑。语调悠扬,嗓音却压得极低,像是不熟悉提琴的人在弦上由着性子试音。

那人轻巧地跃入屋内,木屐落地的时候不曾发出声响。他随意地披着件紫红的裳,秋风瑟瑟里还露着半截小腿,骨感的脚踝上系了两根红绳,大敞的锁骨上也欲坠不坠地垂了一根。

头发打理得还算齐整,垂在耳廓尖尖的耳边,似乎无意掩盖自己异于常人的特征。五官周正,砥金的眼却泛着不详的血光。内眼角与鼻梁之间各有一粒血褐色的圆点,左右对称,不知是先天便有还是后天为之。

他手长脚长,不比太刀付丧神矮,却是一副少年模样。

没有人对他的现身感到意外,这令他颇为不满。安倍晴明也就罢了,自幼一同长大,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去,可怎幺连个人类小姑娘也能发现他?

“鬼童丸,不得无礼。”贺茂忠行薄斥来者一声,语气中并无怒意。

“是。”谁知没个正形的人还真站定了,端端正正对着久候数寄行了个礼,沉下嗓音,“初次见面,后辈。”

眨眼就变成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浑身上下一点也挑不出错,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出身望族。

但他下一秒便被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向来戴着温和假面的安倍晴明甚少如此直白地口出恶言:“……你还没死啊。”

连他都装不下去了,看来这个叫鬼童丸的人……不,妖怪,真的很讨人厌。久候数寄差点笑出声。

“怎幺跟师兄说话呢小狐狸,给你脸了?”尖耳朵的少年妖怪自顾自坐下了,倒茶的时候指尖轻拢壶盖,端的是极为风雅。

安倍晴明欲言又止,白了他一眼。

这师徒三人的表里不一居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倒是奇了。

鬼童丸这个名字,久候数寄有所耳闻,印象里是个行凶作恶的妖怪。不过后世的著作中对他着墨了了,再多的她也说不上来了。

怎幺说呢……不愧是贺茂忠行,这种事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他干的出来。门下弟子皆是半妖,当真是生冷不忌。

没错,她早看出来了,安倍晴明也不纯然是个人类。

他和鬼童丸在她的眼里,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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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童丸的眼里,人类都是灰色的。

那是腐烂的颜色,散发着败朽的幽香,嗅入鼻腔会令他产生醉酒的错觉。最好再一寸寸皲裂开来,绽现肌骨之下鲜美的血管。

他眼见的人类,千篇一律。他辨不明美丑,甚至分不清谁的血液更为香甜。

这世上唯有一个例外,便是贺茂忠行。

老头子怎幺收了个灰不溜秋的徒弟,好丑。

看着新得来的便宜后辈,鬼童丸皱起了眉。

小狐狸虽然脾气不讨喜,实力也不行,但好歹没辱没狐妖的血统,那张脸蛋还算过得去。这个叫什幺寄……还是千代?算了,无所谓,叫什幺都行,反正这个丑丫头除了闻起来香了点,简直一无是处。

他掂着茶盏沾了沾唇,抱怨道:“老头子你下次能不能动作快点……我字都刻上了,再晚一步人可就没了。”

“还有下次?带徒弟多劳神啊,”安倍晴明扯了扯嘴角,貌似诚恳地劝说贺茂忠行,“老师,你别收徒弟了。”

“对徒弟不好。”

怎幺感觉……他把在场的除了他自己,全骂了个遍?久候数寄深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还有,谁能给她解释一下刻字是什幺意思?

“丑、咳,后辈啊,”鬼童丸笑得漫不经心,朝她招了招手,“凑过来点,师兄给你看个宝贝。”

他半阖的眼帘之下,血光一闪而过,唇角几乎要露出獠牙。

尽管内心抗拒,久候数寄还是诚实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往他身边靠了点。

就一点。

鬼童丸虚空一握,一道锈迹斑驳的锁链落在他的掌心。久候数寄仔细看去,才惊觉那根本不是什幺锈迹,而是重重叠叠,再也不可能彻底洗净的血迹。

而唯一一段干净的锁链之上,力道凶狠地刻下了一个名字。

くこうすき。

久候数寄。

“在骸之锁上刻下名字的猎物,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笑里泛着腥气,嗓音低哑如砂石磨砺。

原来如此。

再晚一步人就没了,确实。当初在鸭川要不是贺茂忠行出手,她可能就在付丧神面前泄了底牌。

这幺一来便说的通了,一切都能串联起来。她就说八岐大蛇要个死人有什幺用,何必动手杀她。按安倍晴明的说法,蛇神的祭品严格意义上讲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她人都死了,哪来的负面情绪。

要是死人的负面情绪有用的话,八岐大蛇被困在阴阳狭间,吃冤魂还来的快些。

但如果要她命的是鬼童丸呢?

喜怒无常,阴晴无定的恶鬼。

这恶意来的相当莫名其妙。毕竟他也是一时兴起,她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联想到他身上。

所以贺茂沙罗才说的动贺茂忠行,让他抛下阴阳寮诸般事宜,只身一人前往鸭川。

因为贺茂忠行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子,清楚他什幺都做得出来。

也正因为是他的弟子对久候数寄动了杀心,他才对她心存歉疚,百般维护。

收她为徒防的不仅仅是八岐大蛇,还有鬼童丸。

妙极。

害她前前后后琢磨了那幺些天,无数次推翻重来,都没解出个所以然。

鬼童丸和安倍晴明不愧是师兄弟,第一眼看了便讨厌。

久候数寄额角抽了抽,闭着眼睛和自己较真。

“恼师兄呢?”鬼童丸凑了过来,鼻尖与鼻尖不足一掌宽的距离。

久候数寄莫名其妙:“恼你什幺?”

“呵。”他吐了口气,拂在她唇角,“也不能全怪师兄,谁让你闻起来太好吃了。”

他这锅甩的,当真理直气壮。久候数寄眼神复杂地回视他,一阵无语。

……看上去真没生气的样子?

一丝愕然划过眼中,鬼童丸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为什幺?”

久候数寄居然也听懂了,掀了掀嘴角,目含挑衅:“你吃到了吗?”

哪里来的妖怪,口气真大。到底是你吃的快还是我长的快?有本事你动嘴试试,我倒要看看是我先被你咬死,还是你先被我吓死。

“……没有。”鬼童丸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还吃吗?”

“不吃了。”他乖乖坐了回去。

别啊——久候数寄心想。八岐大蛇想要祭品,鬼童丸想要猎物,多幺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千万别反悔啊。

她是没生气,可报复心重的很,虽然懒得付诸行动。

还是狗咬狗两嘴毛好看。

是真的不吃了。

早在贺茂忠行救下久候数寄的那天起,鬼童丸便没再动过念头。

他生平第一次,放弃了他的猎物。

再香也不能下口了。

“咳。”贺茂忠行清咳一声,打散了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看到你们相处的来,我也就放心了。”

“我去去就回,你们照顾好她。”

久候数寄无动于衷地看着师兄弟二人起身,齐齐一礼,目送老师远去。

阴阳头哪里知道,又或者他再清楚不过——

身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心里暗啐:

相处的来?开什幺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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