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翁的故事对久候数寄来说算不上新鲜,但他嗓音清酒一般又冷又烈,娓娓道来时很是引人入胜,她也就从头到尾听了下去。
天生九尾的狐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来没将弱小的人类放在眼里。谁能料到他有朝一日与侍奉神明的巫女坠入爱河,育有一子一女。
可巫女是终身不得嫁娶的,否则必将遭受天罚。
那一日天雷赫赫,神怒莅临,狐妖的妻子舍身而去,一代大妖在世间的眷恋仅余下一双儿女。
与雷光一同劈下的,还有整整七夜的雨。有人说,那是狐妖哀恸的眼泪。
后来书翁在近畿偶遇狐妖,他扮作过世妻子的模样,携着儿女于山林中隐居。日子颇为寂寥,好在安稳。
但命运并没有放过狐妖。
恰恰是他女儿遮掩妖气的手镯不慎打碎的那一日,邻近处迎来了一位阴阳师。
狐妖的妻子深爱着世间的一切,他根本不忍再对人类下狠手——正是这一时心软,使他痛失子女。
浮世百态走马灯般掠过眼前,然后,再与他无关。
大晦日的夜里,平安京里烧起了一场滔天大火。
没有人知道那火是怎幺来的,只知道它怎幺扑,也扑不灭。结伴初诣的人们脸上还洋溢着对明天的期待,便从此失去了明天。
一百零八声丧乱之钟敲响了。梦乡里的人陡然惊醒,又被推往一场更深的梦魇。
狐妖立在城外山头难得露出笑容,有多快意,便有多扭曲。
“后来呢?”故事戛然而止,尚且沉浸其中的不知火不由自主地追问起来。
书翁摇摇头:“我再没见过他。”
回味过来的歌伎长叹一声,将郁气吐出,转眼就兴致勃勃地同贺茂夫人讨论上了:“那巫女居然叫千代,与夫人您同名……”
你好甜啊。久候数寄假笑着回视她。
虽然故事里的细节编的煞有其事,还提及源氏曾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一位天赋异禀的阴阳师,甚至将源赖光失去兄长的悲痛都描述得有模有样。
但怎幺可能是真的。
依书翁所言,狐火降临平安京不过是数月前的事,那她两次造访京都所见盛景为何,鬼都吗。
而且源赖光是长男,并没有哥哥。
不过不知火方才介绍时,并没有提及久候数寄的名字是千代。
巧合吗?
巫女,千代,无一不与她现在所扮演的角色重合。
便是不知火,都不知道她是一名审神者。
……那贺茂忠行岂不是狐妖了?久候数寄擡头看去,果然身旁的阴阳师也是一脸哭笑不得。
“原来夫人的名字,也是千代……”那头书翁却感叹得意味深长。
他故事讲的好,让人丝毫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已是长日将歇,金乌在海面上摇摇欲坠。余晖斜入窗来,拥住他肩头。
一双琥珀色的眼仿佛被日辉点燃,灼目得几近妖异。
“夫人可要当心了。”
“那狐妖,名为玉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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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候数寄不过出了趟远门,被编排了两个丈夫。
一个绝世大妖,一个阴阳魁首,便是抛了她,那一人一妖也足以写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心里是这幺想的,当然嘴上还是把门了,尽管她知道贺茂忠行并不会因此生气。
若说阴阳头是玉藻前,不如说他待久候数寄更像是女儿爱花。
完全将她当女儿养了。
她见过男人看女人应该是什幺眼神,而贺茂忠行看她,显然不是。
把所有的保护欲与同情心归类为爱,未免也太过无趣。
贺茂忠行就是个老好人而已,今天站在她这个立场的,换作任何一人,他也会悉心关照,一般无二。
月已迢迢,高悬天际。
许是明日便要分别,久候数寄难得谈起了京中之事。
“……我记得,”审神者披着褂,支着脸倚在窗前,“平安京迁都时,便设下了四方结界。”
她转过头来,直直看向帐台边摆弄着女人衣裳的贺茂忠行,眼神都木了:“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到底要折腾多久。”
——阴阳师以公家的主母不该再穿着巫女的衣服为由,擅自包办她衣着好些天了。
我又不是不穿别的。久候数寄这话说的相当没底气。
贺茂忠行轻易驳回了她的抗议:你忘了自己第一天来寮里,穿的是什幺了?
那身大红大绿被田中逮着取笑了小半月,没想到阴阳头也记着。
呵,男人,甜言蜜语时说你穿什幺都好看,心底却是诚实地挑三拣四。
“乖啊,”贺茂忠行轻笑一声,像是糖含在嗓子眼,磨得人耳朵有些发痒,“弟子穿的不好看,丢的可是我这个老师的面子。”
净说些浑话,全天下除了当事二人心知肚明,还有谁知道她是阴阳头的徒弟?
倒不如说夫人穿的不好看,丢的是他贺茂家主的面子。
久候数寄白他一眼,转回去看月亮,眼不见为净:“说正事呢。四方结界是镇不住神力吗?”
如果结界针对的是妖力,镇压不了八岐大蛇也不奇怪。
“非也。”贺茂忠行却否定了她,“四方结界里能施展的只有阴阳术,便是神明也一样。”
不待久候数寄追问,他接着说了下去:“阴阳师的宿命便是穷其一生为圣上维持这个结界,哪怕衰竭致死,哪怕心力穷尽。外面的妖怪进不来,里面的妖怪也出不去……”
“我觉得,没必要。”
他眉眼弯弯,彷佛酌酒谈风月:“虽然废了一番功夫,不过好歹是撤了。”
久候数寄一头雾水,背过身来,月光涂得她砂金色的头发有些发白。她面有不解,再无其它。
“不怕吗?”贺茂忠行比她更不解,“还是我没说清楚?”
为了保护人类而成立的阴阳寮,却主动撤下了隔绝妖怪的结界。
“为什幺要怕?只是觉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而已。”久候数寄坦然道。
她的眼神澄明一如既往,便是得知自己将要成为蛇神的祭品,也不曾浑浊。
贺茂忠行默然半晌。
“呵,你呀。”
“晴明说他比我更了解你,原来竟是真的。”
“你只能是我的弟子,这是命中注定。”
是吗?久候数寄不以为然。
贺茂忠行并不是第一个这幺对她说的人。
“阳为人,阴为妖,所谓阴阳师,便是维持阴阳平衡的存在罢了。是人,是妖,都无所谓。”
“本来便没有保护人类这个说法,那都是人类强加于阴阳师的职责。”
“人和妖之间的杀戮,究竟是谁先挑起的呢?事到如今早已无从断言。”
“有些东西怕着怕着便成了宿怨,有些东西想着想着便成了执念,我不过是让他们回归最初的样子罢了。”
是啊,阴阳师不该爱人,也不该爱妖。爱便有孰轻孰重,有所偏重便有了立场。游走于阴阳之间,有立场,不公平。
人类的贪婪与体面对于妖怪来说,太过不公平。
“人类将世界圈为自己的所有物,顺者昌,逆者亡,”久候数寄眯了眯眼,背着光,笑容不大真实,“征服不了的,便成了妖怪。”
妖怪的本性是掠夺,人类又何尝不是。食肉吮血,都是为了生存,怎幺吃的开心,被吃的时候又不乐意了呢?
“人类与妖怪,分明遵守的是一样的秩序。可惜妖怪还是输了,输在他们只会摧毁,不懂创造。”
还没完,她低笑一声,语带讥讽:“也不比人虚伪,他们啊,相当忠于自己的欲望。”
所以被赶出历史,渐渐失了踪迹。
她思及自己头一回见到妖怪时的讶异,觉得十分可笑。
妖怪与后世灭绝的任何一种动物,都没有区别。
所谓阴阳师,维持的是人类——与这世上最后能与人类抗争的生物,之间的平衡。不爱不恨,不偏不倚。
正因如此,白日里贺茂忠行才对书翁视而不见。
久候数寄突然就很好奇。若是他长命百岁,不似历史上那般早逝,这个世界,起码是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本以为你会觉得,我太残忍。”贺茂忠行喃喃低语,像是怕惊醒什幺。
“怎幺会,”久候数寄擡手,遮了遮眼,“你都快闪着我了。”
阴阳头并不理解这种后世的玩笑:“何意?”
她不答。
贺茂不愧是神别氏族,家主身上闪着她的,是神性啊。
哪怕贺茂忠行这幺问了,其实他并不在乎她怎幺想吧,哪怕她把他当作“坏人”也无所谓。
人类将利于己身的定义为“善”,将害于己身的定义为“恶”,对多数人有利即为“是”,对多数人有害即为“非”。
因此在他们的臆想里神明是善,妖怪是恶,人类为是,妖怪为非。
可神明的眼里并无是非善恶。俯瞰众生时,人与妖说不定是同一物种。
毕竟他们那幺像。
久候数寄自认没什幺人性,与神性也相去甚远,却理解贺茂忠行身上神性所在,故无怖无畏。
怪不得她对他的好感来的莫名其妙。
毕竟他们也那幺像。
“话说回来,”久候数寄清了清嗓子,“你上任这些年来,京中并无一例妖怪伤人之事,对吧?”
堵不如疏,撤去结界是其一。
……还真是,败给你了。贺茂忠行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人钱财,总要替人办事的。”
他补充道:“便是人类反过来要害妖怪,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还是个老好人吧。
久候数寄似笑非笑,盯得贺茂忠行背后发毛。
他率先移开了视线,也主动移开了被他带跑的话题:“咳,夜深了,该就寝了。”
“也是,”审神者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但我们本可以分房睡的吧?”
“这不是……已经这样了。”贺茂忠行不看她,挨个熄了灯。
背对着阴阳头躺下时,久候数寄忽然想起被她遗忘已久的本丸。
倒也不能说遗忘,生命力的流逝分秒不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是什幺让她一天天虚弱下去。
她只是许久没有想起过本丸里的神明了。
其他的付丧神不算,或许称他们为妖,更为合适。
三日月宗近,才更像是神性的容器。
他并没有恨这种情绪,却一直试图令强装出的恨意成真。而她也是这幺希望的,并极力促成。
时政将他们从沉睡中唤醒,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端坐云上。
当刀剑择主,为人所役的时候,付丧神便不能是、也不必是神明了。
半眠半醒间,久候数寄梦呓一般吐出一句话。
“你是不是,忘了回答我……”
“……嗯?”贺茂忠行居然也从困意中挣脱,认真应声。
“八岐大蛇怎幺办?”
身后的人又不吱声了,久候数寄也没指望当下能得到答案,眼帘一闭,再次睡去。
“小孩子别想这幺多,有大人在呢。”
不知这句是不是她的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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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打在断崖下的声音,万籁俱寂之时,最是明显。
好在书翁醒着,也不必睡。他一如既往坐在案前,提笔泼墨。
不过今晚不是记述见闻,罕见地画起了画。手边置着的颜料过分鲜艳,并不像是这个年代所有。
画中人心不在焉,月灰的眼不知在打量什幺地方。本该是鸦黑的长发却被他铺成砂金色,金丝雀的羽翎一般溢彩流光。
他是用了心的,隔着纸都能看出那人姿容姝丽,举世无双。
浑似要从画里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