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离岛这般的风尘之地,有些旁的营生不足为奇。
不过那终究不得摆在明面上来,尤其不该在公家面前直言,是以阿离匆匆赴阴阳头之约时,阁主在旁连喘带跑,好一阵嘱咐,切不可冲撞了贵人。
阁主自幼将她养在身侧,这丫头为人如何自是一清二楚。平日里确实伶俐可爱,可遭不住性子太直,有什幺便说什幺,丝毫瞧不见姑娘家的委婉羞怯。
加之杏原城主心系于她,将她好生供着,不必私下见客,更不比一般歌伎温柔解意。
“我心里有数,”阿离扶了扶发髻,脚步轻快,“母亲大人。”
她语气俏皮,竟是听不出半点连日的郁郁。
心下一愕,离人阁主顿住了脚步,半晌,松了口气。
终是没再追上去,眼看着她跑远。
不过夜中小叙片刻,阿离已然觉着贺茂夫人万分亲切。
这地儿是见不着外来的女人的,官夫人怕是连外头的人也难见上一面。本以为一寮之长的妻子也该是个厉害人物,却不想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
说不得比她还小些。
今日的贺茂夫人裹在层层叠叠的素色褂里,肩上披着雪白的毛裘,严严实实地埋住了窄俏的下巴尖。濡羽似的长发不着一物,柔顺地垂至膝边,大约是不想引人注目,才设法掩盖了原本的颜色。
可哪能不引人注目呢,除非她遮起那张不可方物的脸蛋。
怨不得阴阳头寸步不离地护着,昨夜里阿离想多留她一会儿都不行,只怕那已是贺茂大人容忍的极限了。
眼下也不例外,说是夫人相邀,结果大人也来了,还把小妻子牵得紧紧的。姑娘们看些胭脂水粉说些体己话,他一个大男人跟着算是怎幺回事?
阿离跺跺脚,若无其事地挽着贺茂夫人便往前走,真就不打算招呼阴阳头了。
落在后头的贺茂忠行手中一空,不由苦笑摇头,举步跟在了后面。
算来已有许多年不曾这幺自在地在岛上行走,阿离一时也说不准该上哪儿去。正欲开口询问贺茂夫人,才想起来自己连人家名字都还不知道。
“名字,我吗?”久候数寄回头对上贺茂忠行饶有兴味的笑模样,显然这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意思了。
本名是不行的。就算离岛山长水远,保不齐就传到了京中去,她可不愿再扯上什幺麻烦。
“叫我千代便好了。”直接将千代田的千代念作音读音……虽然很敷衍,但并不是个会穿帮的名字。
不知火点了点下颌,似乎是在思考到底是哪两个字,也不知看没看出这个小把戏。
“我知道了,”歌伎笑得两眼弯弯,“千代夫人有什幺想去的地方吗?”
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上来吧,我这才来几天呢。久候数寄暗忖,不知火好像是不大通人情世故,若有心人曲解,传说是妖也不足为奇。
见她半晌不答,不知火兀自下了决定:“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岛上再不会有比那处更适合千代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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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离人阁是离岛的门户,不知火领着去的便是岛屿背面。起初阿离还忧心千代——公家夫人怕是走不动那幺远的路,半个时辰过去不见她面色有异,这才把心安回胸口。
过了街市的路可不好走,毕竟是在荒岛上辟出的风月之地,也不会有人管离人阁外是何模样。
可这地方也着实是偏僻了些,贺茂忠行略有微辞。一路上草木茂盛,穿林过石,他倒是无所谓,姑娘家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他亦步亦趋地护在久候数寄身后,暗中施展阴阳术驱虫除草,半点不马虎。
阿离心道走的也太顺了些,比往日里不知快了几何。
拎着袴摆踏出乱石密林后,骤变的光线刺得久候数寄瞳孔一紧,半天才看清眼前是一处断崖。
这没什幺好奇怪的,她方才就觉着是在一路上行。
奇怪的是断崖上居然搭了间屋子。
尽管挺简陋的,但在光秃秃的悬崖上凭空造一间木屋,可不是多小的工作量。
“先生云游四方,是几个月前来到岛上的。”不知火解释道,“也不知何时在那儿安身的,我见到的时候先生已然住下了。”
方圆数百米都不见人烟,没人发现倒也说的过去。不过不知火带她来寻他做什幺?
很快久候数寄便知道了答案。
不知火上前一步叩了叩门,轻声问道:“书翁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几声细微的响动过后,屋里传来一道醇雅的男声:“……是阿离啊?请进。”
称呼很亲昵呢。久候数寄眨了眨眼。
进门后她便没再在意两人的关系了,没想到小小的木屋里居然别有洞天。不可胜数的书册紧巴巴地挨在一起,密密麻麻填满了绕房一周的书架,已经找不到哪怕一小块暴露在外的墙壁。
而今才算见识到了什幺叫书盈四壁,久候数寄当即被镇在了原地。
贺茂忠行见着这一屋子书没什幺反应,倒是见她愣住,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不知火进了屋便熟练地避开四下摞起的卷帙,径直找到了书案前的书翁。
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五官清俊,神色柔敛。披在肩头的白发真珠一般,隐现温润的光泽。一双狭长而不锋利的眼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琥珀似的瞳仁淌着露水,沉稳又干净。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见之心喜。
他伏在案前着书,并未擡眼。只是左眼驾着的单片镜让久候数寄很难不在意,就算只是个镜框,也不是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东西。
不识得眼镜的贺茂忠行并未多想,扶了扶她的肩示意她上前问候。
久候数寄上前两步立于不知火身侧,终于惊动了笔下不停的书翁。
“不请自来,有疏问候,”她低身一礼,耳侧的发滑落脸旁,“望先生海涵。”
像是被多出来的两个人吓着了,书翁呆住了,执笔的指间失了分寸,在纸上氤开一个墨团。半天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险些直接上手去抹,对着污点脑袋一片空白,索性撕去了整页纸。
不知火觉得手忙脚乱的书翁有些新奇,唤他回神:“先生。”
“啊。”书翁下意识应了一声,“这位是……”
混似看不见后头还站了个贺茂忠行。
“是贺茂大人,”不知火见势不妙,赶紧提醒他,“和他的夫人。”
夫人二字,咬字极重。
书翁面上浮现一丝愕然,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搁下笔,不急不缓地冲茶备座,直道有失远迎。
待众人落座,不知火迫不及待地开口:“先生先前欠我一个故事,可还作数?”
带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听故事?这姑娘思维也是跳脱。但这也是阿离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毕竟岛上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只得书翁先生这幺一处清静地。
直觉那些个淫词艳曲与千代太不搭调,她不愿也不能当着贺茂大人的面,带他夫人出入风月场合。
离岛可不是王公贵族的温柔乡,要不然也轮不到小小一个杏原城主做主。这里没有假清高,只有真下流。
若不是虚得不知火之名,她也不会例外。在她看来,由与离岛同样格格不入的书翁先生来招待,比自己要好上许多。
先生云游在外,大小见闻,皆有录述,在民间也算小有耳闻,据说还有落笔成真的本事。后者传得玄乎其玄,前者却是再真不过。他生得令人亲近,不由自主便卸下心防,絮絮倾诉。
她与义心的事,先生也是知情的,这才得了先生一个故事的许诺。
要知道书翁从来只听故事,不讲故事。
然而久候数寄不想听故事,她比较想看书。
知她心中所想,贺茂忠行在桌底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你不想。
无法,她只得恋恋不舍地收回在书壁上打转的眼神,端端正正坐好了。
孰知对上了书翁毫不避忌的目光。
她这才定下神来好好打量他。不止是脸上架着的单片镜框,方才在他案上瞥见的纸张平滑细致,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糟践得起的。
可他说撕就撕了。
越看越觉得违和,而这种违和感还挺熟悉——
久候数寄佯作不适,揉了揉眼。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确实在她的视界里看到了一个清晰的黑影。
阳界的生命力在她眼里是白茫茫的,阴界则反之,早些时候在安倍宅里已经验证了这一点。
书翁是妖。
还是个妖力不弱的妖。
贺茂忠行难道未曾察觉?她擡眼望了望阴阳师,得到一个风轻云淡的微笑。
哦,这是察觉了,只是未曾在意罢了。
那我也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