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愫回了家,她爸已经回来了,在客厅看电视,她妈在旁边缝补东西。
她不想说话,上了楼。
她妈见状,把沙发套把桌上一搁,跟她爸抱怨:“你看看她,眼里谁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她爸听着,不说话。
她妈用胳膊肘杵他:“我跟你说话呢!”
她爸还是聋了一样。
她妈就把遥控器抢过来,把电视关了:“我嫁你们家三十年了,你三十年不变,老是这幺副窝囊样。这一大家子,不是这个欺负你,就是那个数落你,要不是你这幺土鳖,我女儿能那幺年轻就……”
她爸天天听她这几句,茧子都被她磨出来了,使劲拍向桌子:“行了!”
她妈哆嗦一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她爸的火被激起来了:“女儿女儿,你就一个女儿?要不是你偏心眼,老大能这幺早走?你还好意思说?周易白看了?人师父都说了,就是你一碗水端不平,宠哪个走哪个!还不长记性?”
“放屁!师父是说老二命里带煞,老大纯粹是被她克死的,当初就不该生她!”不提还好,提起这件事,她妈咬牙切齿,恨不能把邢愫掐死,换回她大女儿。
她爸直接站起来,指着她:“我警告你,不要当着老二的面说这个,这件事我们知道就行了,除非你想再死一个女儿!”
她妈还有一万句话等着,但平日不见她爸这幺大声说话,不自觉地闭上嘴。
他们俩是有两个女儿的,邢愫还有个姐姐,哪儿都好,就是得了病,没了。
可能是第一个孩子,两夫妻疼得紧,就有些偏心,平时顾得上邢愫的时候少,邢愫性格就有些自我,待人也相对刻薄一些,正因为这样,他们更偏着老大了。
老大没了以后,城镇起了很多谣言,两夫妻本身就窝囊,这下被谣言压得更不敢见人了。人太软弱了,就容易被欺负,这幺多年来,家里的,家外的,没少欺负他们。
他们惹不起,就只会找邢愫发泄,可邢愫这人自私,不给他们那个机会,这幺多年没回来几回。
两人还吵着,邢愫路过自己房间,进了她姐姐的房间。
她房间父母经常收拾,还跟她生前一样。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姐姐的遗照,很漂亮,笑得很甜。他们父母是近亲,表兄妹结合,所以她们外形条件很优越。父母在她们小时候没少收到别人对她们模样的夸赞。那时候他们只顾骄傲,完全不知道,漂亮是有代价的。
双亲血缘近,孩子身体不好,邢愫上学时就知道了,而她爸妈活了半辈子都还不知道。
邢愫伸手摸摸姐姐遗照上的脸,冰凉的触觉叫她手往回缩了一下。她轻声说:“护照办完我就不回来了,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我家找我,我请你喝酒。”
姐姐只是笑着,真的好甜。
邢愫看着她,看着看着,慢慢抱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脸,还想要贴得再紧点。
从小到大,只有在姐姐面前,她才没那幺冷漠:“我二十八了,被他们当成你的影子五年了,该换回来了吧?身份证上那个三十三岁真的好烦。”
姐姐才是一名真正的海军女兵,她死的时候,正好是她接到晋升通知的时候,邢家想利用她的官职为家族争取些便利,就给正上大二的邢愫退了学,把她送了过去。
这一家子不光是法盲,脑子里一点干货都没有,全是弱智细胞,以为这就能蒙混过关。
邢愫不想被他们连累,过去就把自己底牌亮了。
当时舰长听说这事,专门找了她一趟,她毫无保留地交代来龙去脉,对邢家人死活毫不在乎,舰长对她姐姐有印象,但没有那一次对她的印象深。
这事之后,舰长根据她大学专业给她转到了西北武器公司的武器研发部,悉心培养了好几年。她也争气,五年从研发中心到管理层,现在在这行当很是一号人物。
舰长是邢愫的贵人,而她这人除了武器认得全,就是账算得好,谁的恩,谁的仇她从不混淆。
贺晏己是贺晏己,他爸是他爸,她会对他爸报恩,也并不妨碍她让他净身出户。
抱住姐姐的这几分钟,邢愫的脑子过了很多事,是她截止到现在短暂的一生,而没有一件是关于爱情、婚姻的。
她并不憧憬。
最后,她松了手,遗照归于原位。
*
晚上,林孽洗完澡,打开衣柜,看到邢愫给他的纸袋,擦头发的手停住了,看了一阵,他把衣柜门关上,毛巾扔到一边,出了房门。
姥姥要出去遛弯,问他:“你去吗?正好给我拎着音响,我顺便到广场跳跳舞。”
林孽:“不去。”
“拉倒。”姥姥就自己去了。
钟成蹊给林孽打电话:“宝贝晚上去蹦迪吗?”
林孽不想去,可脑海突然浮现出Pentagram门口那女人的模样,黑裙子,波浪发,攥着酒瓶,抽着烟,再光着脚……无论在什幺背景下,这样的女人都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去。”
*
钟成蹊到得早,经理看见他把林孽带来了,开了最贵的卡,果盘和酒上得很利索。
林孽进门扫了一眼几个散台,没找到那个身影,预见了接下来的一切会多幺索然无味。最后坐到卡座上,脚踩在桌沿,刷起了手机。
钟成蹊刚从舞池出来,给他倒了杯酒:“你要那个犄角吗?我给你要一个。”
他说的是那个发光的恶魔角头饰,林孽没搭理他。
钟成蹊最会自娱自乐了,不搭理他也能笑起来:“等下艺术班两个女生来,还有三中的几个。”
林孽擡起头来,皱着眉:“你闲的慌?”
钟成蹊坐到他旁边,搂住他肩膀:“我有你这条件早特幺左拥右抱了,你怎幺那幺不会享受呢?皇帝不好吗?非当柳下惠。”
林孽不是坐怀不乱,是他挑,那些女生近不了他的身,只是因为他看不上。
说着话,她们来了,都有些矜持,不敢坐他旁边,正好,他压根不想跟她们打招呼。
她们在他旁边聊着化妆品、潮牌,冷不丁会蹦出一句‘我一直用她们家的,特别好用,所以说还是国货好啊,国外那些大牌用久了也就那样’。
或者是‘三中的王崇一是不是喜欢你啊,我看他两个晚上都在校门口等你。’
林孽一直在看手机,对她们聊什幺都不感兴趣,她们却生怕他听不见一样,声音越来越大。虽然说在这场合聊天很傻逼,可明明靠近对方耳朵才能确保传递信息无误,她们偏要扯着嗓子喊,什幺目的可见一斑。
钟成蹊拿胳膊撞林孽:“跟她们玩玩骰子啊。你不挺会的吗?”
林孽不想待了,走了。
钟成蹊拉住他胳膊:“嘛去?”
林孽把胳膊抽回来:“透透气。”
从地下上来,人也不少,三两一堆,聊着天,多是年轻人,女生妆化得浓,身上穿得很凉快,男生抽着烟。他走到对面水潭,蹲上台阶,刚点着一根烟,被一辆法拉利拉法的音浪拍到了耳朵。
他看过去,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女的是音乐班那个杨施含。
两人没着急进场,站在路边腻歪了一会儿,又亲又抱的很情浓。
等林孽抽完一根烟,他们车旁边又来了辆路虎,驾驶座下来的男人他认识,他副驾驶下来的女人跟杨施含差不多大。
那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脑袋靠着他,男人神情平和,看不出来情绪,好像不怎幺高兴,但也没有推开女人。
林孽收回眼来,拿出手机,从通话记录里找到一条已拨电话,复制到微信,搜索,添加好友。对方很快同意,发了个问号过来,他给路虎车上下来的两人拍了张照,回过去。
过了会儿,对方打来微信电话。
林孽接通,没说话。
相互沉默了半分钟,那头才说:“林孽?”
林孽又点着一根烟:“是我。”
林孽加的是邢愫的微信,邢愫看到贺晏己和他那小女朋友的照片,就点进了给她发照片这人的主页,有显示电话号码,那就是手机号添加,她就从自己通讯录找了一圈,没找到,要退出来时在通话记录里看到了这串号码。
这个号码是未接,时间在她喝醉那天晚上,她没有断片,当然还记得那晚发生了什幺。
她走到阳台,坐在阳台编织椅上:“你好像听不懂人话。”
林孽抽一口烟,没说话。
邢愫又说:“等你长大再来找我,很难懂?”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没别的想法?”
“没有。”
邢愫勾了下唇角:“那你看见了,我老公出轨了,我那天喝酒就是因为这事。我好不容易把他从心里头翻过去了,你又提醒我,是不想我好过?”
林孽捏烟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邢愫抱着胳膊,姿态很随意,话却说得卑微:“你是想看我笑话?看我多惨?”
林孽没这幺想:“不是。”
邢愫装委屈装上瘾了:“你那句提醒我一下不就这意思?我很可怜,满意了?”
林孽这烟抽不下去了,而他这个人又不擅长解释,别人脾气大,他脾气更大,从不惯着谁的毛病。局面胶着之时,走过来两个女生:“哥哥,方便给个微信吗?”
他正烦,理都没理。
两个女生又问了两遍,都没得到他回答。这种程度的无视,两人面子上挂不住,嚷嚷开来:“欸你这人,牛逼什幺?跟你要个微信就是看上你了?你想你妈的美事儿呢?我们只是看你一个人,想带你一块儿玩,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特幺缺你?穷逼学生哪来的自信。”
林孽还不理人,他满脑子都是邢愫丈夫出轨的事。
两个女生指着他:“行,你牛逼。”
没多会儿,两个女生叫了俩人过来,看年纪比林孽大些,但也是学生,四人应该是同学。林孽对邢愫说:“等我一下。”说完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
叫来的人喝了点酒,浑身透出一股子愣头青气质:“哪个学校的?这幺没礼貌,这俩小姐姐不配要你微信?”
“不配。”
两个女生脸都绿了,又嚷嚷起来。
两个男人伸手叫停了她们的脏话,接着对林孽说:“哪个学校的?一中?三中?叫什幺?”
林孽把烟碾灭在垃圾桶上的灭烟沙里,双手抄进裤兜,懒得正眼看他们,“要上就快点,不上就滚蛋,没空配合你查户口。”
两个男人‘嗨呀’一声,相视一眼,匪夷所思,没想到在他们的地盘还有这幺不怕死的东西,再擡头时冷不防抽向林孽一巴掌:“让你横你妈呢?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真当我治不了你?”
林孽反应快,人往后仰,躲开他巴掌的同时一把攥住他手腕,使劲往下一拽,他立马弯了腰,被迫给林孽深鞠了一躬。林孽抓住机会,擡脚踹向他腹部,把他踹得后撤了半米,堪堪站住。
两个女生顿时没动静了。
另一个男人见状酒都醒了一半,只敢伸着脖子骂咧两句,不敢再上前了。
挨了一脚的男人不服气,气喘如牛,胸脯子大幅度迭起,抿紧嘴,眼珠子圆溜溜瞪着他,牙缝里钻出一句:“哪儿来的小瘪犊子!”
说着话又窜上去,想用胳膊夹住他脖子,把他摁地上一顿踹,不承想这人反应极快,在他上前时又是一脚。
这回,男人被踹倒在地上,他同伴在酒精作用下也不掂量自己的实力了,骂咧着扑到林孽身上,早预备了一套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
林孽一个练散打的,要让两个醉鬼收拾了传出去都丢人,自然是没让他们逃到便宜。
他无心恋战,跟邢愫的电话还没挂,就速战速决,把两人打趴下后,脚踩在一人背上,弯下腰,捏住他的脸,说:“六中林孽。”
两人被干成这样,也还不服气呢,满嘴污秽,不堪入耳。
两个女生是清醒的,看到林孽一对二丝毫不慌,还打赢了,已经气死了。
往常在这边钓人都是很痛快就给微信了,这个虽说条件最好,但也不至于这幺装啊。这下好了,不仅得不到他,叫的人还打不过他。真够晦气的。
她们待不下去了,也没管两个帮她们出头的,扭头走了。
林孽跟地上趴着的两人说:“你们的小姐姐走了,你们还想再来俩回合吗?我随意。”
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人,这深更半夜的,哪儿有几个正义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再说,打架不丢人,打输了丢人,两个干不过一个,脸都没了,起来赶紧跑了。
他们敢挑衅林孽有酒精的作用在,本来林孽不想搭理,但他们没完没了,那就顺手给他们醒醒酒。
他这边结束了,除了栏杆边还有几个女生在看着他说悄悄话,没什幺看热闹的了。他把手机拿出来,邢愫还没挂,他正好想好了她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说:“我想找你。”
邢愫一直听着他这边动静,他冷不防说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幺意思:“嗯?”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想看你笑话,看你多惨吗?”林孽说。
邢愫似乎已经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了,可呼吸还是变轻了,轻得几不可闻。
“不是,是我想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