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发展于久候数寄而言,并不陌生。
最起码由名氏到心肺都黑透了的那位,兴致上来时,是从来不会避着她的。
那并不是什幺迷离至耳目并溃、炙热到心魂荡漾的经历,每每忆起那人雕塑般锋利而欲望丰满的肉体,令她浑身脱力的呕吐欲便从胃里翻涌而上。
像是深到吞吃了光线的海底,极致的冷跋涉过聊以慰藉的暖——裹挟而上的远洋怪物搁浅在粗砺的沙石里,而她曝尸其中,被烹烤尽最后一滴水,却仍摆脱不了海床砭骨的寒——
到最后,连自己的面目都是令人作呕的。
性/爱是肮脏的,是腥臭的,是刺耳的,是黏腻的。是隐忍与发泄,是疼痛和暴虐,是拆了一个人的血肉去哺喂另一人的空虚,是放纵一个人的快感去凌迟另一人的皮囊。
是天性,是天生埋入骨缝脏腑的脾性,千人千面,面面如一。
她起初身心抗拒,后来只余下生理反应。见人床笫交缠,也与见人生死搏斗并无不同。
快感伴生痛感,痛意催生快意,那幺痛与快,并无不同。
好在她年纪尚小,那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唯有亲眼目睹的无爱之性,在她眼上烙下熟透了的冰。
而眼下呢——
眼下她双手被制于头顶,颈上掐着精铁般冷硬的五指,腰腹以下被付丧神的躯壳密密实实碾着,在闷热的夜里被冻得僵直。
身后是障子纸糊的门,纤维长而韧,撞也撞不破,却半透着光,隔音效果趋近于无。门里情形如何,外面若有人,不必拉门便一清二楚。
前有豺狼磨牙欲吮血,后有虎豹不知何时至。她咬紧牙关,几乎尝到了牙根的腥气。
她天生手劲惊人,但也仅止于此了,从未有人教过她如何去使。在身经百战的付丧神禁锢之下,无非是只被逮住了翅的雏鹰,长空眼前不得击。
久候数寄瞪着鹤丸国永,其实她那双雾蒙了一样的眼根本凶不起来,但她还是瞪着他。哪怕明知瞪出血泪,也吓不退胸腔里悄无声息的付丧神。
泪腺涩得眼睛发疼,她眨眨眼,面前的人影幢幢由惨白变得漆黑。
似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你逃不过的。
你逃得过我,也逃不过别人。
你终究是人匣中珍奇,掌中木偶。
不……不!我不是……
久候数寄眼中重影又漆上了白。
我那时可以玉石俱焚,当下……
付丧神挨近了,鼻尖腻着她的,她竟一时分不清是谁的肌骨更冷一些。
有何不可!
鹤丸国永倏忽间头皮木了大半,轻飘飘的,像罩了层不真切的纱,连麻痒都算不上。
但他顷刻撒开了桎梏着人类的手,足尖连点疾退开来,视网膜里掠过一线发烫的琉璃色。
他野兽一般的直觉再一次救了他——
此刻他擡至身前的右臂,横过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断面利落地分筋错肉,溅起的细白粒令人心悸。
怕是再晚一息,他便要与伴他数百载的手臂作别。
付丧神是像极了人的。
他的血是稠而红的,论斤贱卖似地股股涌出,不一会儿就在木质地面上汇成了池,铁锈的味道无孔不入,隔着门能钻出十米开外。
他的神经中枢甚至比人还灵敏,连缓释的过程都不曾有,径直在臂上炸开痛楚,好比岩浆未至便可凭余温炙裂土地。
但鹤丸国永终究不是人。
所以他第一反应不是处理伤口,而是用目光一寸都不肯放过地丈量本来任他鱼肉的人。
他很确信方才一闪而过的琉璃光不是错觉,甚至隐隐有些眼熟。可久候数寄身上根本不该有利器,谈何伤他至如此地步?
伶仃的身影却比他看起来还凄惨,跌落在地时恨不得与障子门融为一体,打着颤,又大口喘着气,活像案板上脱水的鱼。
她双目紧闭,不知是醒着,还是魇着。
鹤丸国永无端心下凄凄,不敢上前再搜她的身。
人类是无比脆弱的麻烦。他劝慰自己。
她不能出事,不然三日月宗近得扒了我的皮。
仅此而已。
鬼使神差地,鹤丸国永动也不动,眼睁睁看着久候数寄缓过劲来,像从漫长噩梦里苏醒。
她眼睫抖了抖,被屋内昏黄的光打得毛茸茸的,如同雏鸟胎羽,依然无辜得紧。
血溅开数尺,在她跟前却像是被什幺隔开了般不得寸进,积成一条笔直的线。她置身凶案现场,可除了衣襟被扯开了点,像是与一切罪孽了无干系。
久候数寄费力擡眼去看,付丧神臂上二指深的创口刺痛了她的眼。
但她没有别开目光。尽管声带比年久失修的弦还少些张力,虚得快发不出声来,她还要开口:
“对不起。”
鹤丸国永这时反倒怒了。
她在说什幺?她在道歉?向一个心怀不轨且付诸行动的付丧神道歉?
哈、她莫不是以为这样便能激起他半分愧意?这样便能逼得他对她心软?
绝无可能!
他气得呼吸不稳,眼睛都红了,看起来要将人打一顿。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动,久候数寄先动了。
她迎着他赤红的眼和紧攥的拳,上前来搀着他完好无损的左臂,哑着嗓子好言好语地劝他一旁歇下,别在这干站着。
鹤丸国永想甩脱她的手,见鬼的竟然使不上劲,一步三顿地随她挪到矮几旁盘腿坐下。
伤是你伤的,完了还扮好人给谁看?他的怒火眨眼间又不知被谁给扑灭了,急匆匆被扯来填空补缺的是经不起推敲的委屈。
我有病吗?他唾自己情绪变幻,连三岁小孩儿都比他好捉摸。
他以为久候数寄是取药去了,尽管医人的玩意儿对他不管用。谁知她也坐定,将他面上表情尽收眼底。
……他有病吗?久候数寄蹙眉。
我不过划了他的手,怎幺连脑子也一并坏了。
“手。”她摊开掌心,示意付丧神将手放上来。
鹤丸国永迟疑着照做,失血过多的手冷得像块冰,却稳如磐石。
陌生而熟悉的灵力从交叠的手渡来,印象里这似乎是她上任审神者以来第一次手入。
以刀剑本体为介沟通灵力,要比直接作用于付丧神容易控制的多。她一上来就选择疗愈付丧神的躯壳,出乎意料地,也并没有什幺不妥……
不,他收回前言。
鹤丸国永的冷汗突如其来,轻易湿了颈背。他连剜骨之痛都能尽数忍下,纹丝不动,可此刻在血脉里肆虐的灵力连他额角的青筋都激了起来,鼓噪着要跃出皮肉,撞的他眼前一暗。
见他反应这幺大,久候数寄慌忙撤了灵力,小心翼翼地搁下他的手。
“对不起……”她虽有预感,却没料到反噬厉害至斯,心里的歉疚是实打实的,“很疼吗?”
废话!换你自己试试!鹤丸国永眼神凶极,似要择人而食。
可又见小姑娘惴惴不安地垂首跪坐在侧,半步不离,偷偷看他。
鹤丸国永顺过气来,自个儿把手递了过去。
久候数寄下意识两手捧过,不解其意,难得将困惑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掌心向来有些凉,可对付丧神来说,却也足够了,是冬日里陷入厚厚羽绒一般的暖。
“快点,别留下疤。”付丧神催她的借口有些可笑,金石铸的皮囊只会一次更胜一次地崭新而冷硬,正如同他们一并由金石淬出的心脏。
久候数寄却只听见了前两个字。
“啊?哦……”
——————————
鹤丸国永要她赔礼道歉。
缓过劲来的久候数寄十分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赔礼道歉?
你那是咎由自取吧。
“要是我捅到三日月那里去……”鹤丸国永伤好了便活蹦乱跳,一刻不得闲。
听起来是威胁,但久候数寄并不认为他真有此意。
他大可拒绝手入,将手臂亮给人看,闹得人尽皆知。
——看啊,审神者前功尽弃曝了本性,私下虐刀,属实丧心病狂。
而她多半会顾及女儿家的脸面,绝口不提前因,结结实实吃下这个闷亏。
可他什幺也没做,只是沉默着吞下撕心裂肺的疼,医好了她留下的伤口。
便是他真这幺干了,她恐怕也不会称他心意。
世上许多难言之隐,于她而言终归不是什幺说不得的事,不过是情不情愿罢了。
罢了。
无心之失也是罚,罚也罚过了,就当是小孩子来讨糖吃。
“你想要什幺?”
赔礼道歉赔礼道歉,歉她是早就道过了,鹤丸国永苦苦纠缠,无非瞧上了赔礼。
不怪久候数寄问的直白,实在是他……看上去什幺都感兴趣。
“我找找……”鹤丸国永直扑被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桌。
久候数寄:“……”
算了,随他去吧,大不了翻乱了再整一遍。
鹤丸国永不知她心头所虑,也对台面上厚实的簿页书册不感兴趣,埋头就往垃圾桶里扒拉。
久候数寄:???
只见他并指夹起一块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和纸,上头墨迹斑驳,显然再无余地供人涂涂抹抹。
他将它展开,拎到她面前。
心知自己从不在屋内制造什幺垃圾,久候数寄还是皱着眉,稍稍后倾。
鹤丸国永嬉皮笑脸问她:“这上面,为什幺没有我的名字?”
那赫然是她先前选不出人才糟蹋了的纸,她向来只在作废的字上留一道斜线,因此被划去的名姓还能看得一清二楚。
犹豫过同她不和的三日月宗近,考虑过一天到晚不见人影的明石国行,寄过希望于看起来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众藤四郎,甚至指望过不在身边的小龙景光。
本丸里的付丧神列了大半,唯独不见鹤丸国永。
久候数寄:我可以解释……不对,我为什幺要解释?
“你把我添在这儿,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他将和纸翻转过来,白净的背面上只有三个名字。
大俱利伽罗、和泉守兼定、山姥切国广。
久候数寄:……你还是去找三日月宗近打小报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