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过三巡,言辞胶着。
“……如果是结界的话,我更应留下助你。”小龙景光再三劝阻。
久候数寄知他何意:“是指俱利伽罗龙,不动之力?”
盘踞小龙景光刀茎的俱利伽罗龙,意味着不动明王的庇护。
但她并不领情:“只是这样的话,大俱利伽罗也可以,并不是非你不可。”
“……算了。”小龙景光舌灿莲花,她亦不为所动,只好作罢,“可他现在已是……你想好怎幺做了吗?”
他不忍话毕,皆因他亲眼所见,大俱利伽罗的左臂上空空如也。
久候数寄却不如他所料,不见为难之色,点点头。
“他被夺去什幺,就给他什幺。”
小龙景光又惊又诧,不自觉地倾身向前,离她更近。
“你以为时政什幺地方动用的到审神者?”久候数寄不着痕迹地往后坐,“天庆年间,京都,溯行军作乱,阴阳寮委以退治之任。”
“委托人,安倍晴明。”至于更多,她不便讲。
付丧神将阴阳师的传闻昳事于心中一过,便了然:“你是要跟着安倍晴明……”
久候数寄轻笑,不否定。
“……你早就算好了?”小龙景光自言自语,“从未听闻时政勒令审神者随行出阵,想必征得了你的同意……你会答应,是因为大俱利伽罗?”
小龙景光不知自己心口滞涩缘何而起。她为别人甘赴扑朔之约,却绝口不提置他于何地。
不,分明是亲疏有别。
他不该有怨。
见他神色有异,久候数寄就知他是想岔了,本来不必解释,还是开口:“是,也不是。不动明王一事只是顺道,是我自己惹了些麻烦,还须时政摆平。”
“我……”
“这你真的帮不了,其他付丧神也不行。”她摇摇头。其实倒也未必,三日月宗近便曾予她一诺,可那终究是口说无凭,她应下也只是权宜,不提也罢。
小龙景光稍微好受了些,关心道:“那你想好怎幺把不动之力带回了吗?”
久候数寄笑眼看他:“这不是有你吗?”
先前的不快泡沫般绽在脑后,小龙景光任由莫名的喜悦在心底开出了花。
他于她而言,较他人总归有些微不同吧。
付丧神交代完,无声无息地潜入夜里,在久候数寄的授意下离开了本丸。并未惊动结界,却是越墙而出。
那是久候数寄在三日月宗近歪打误撞的提点下发现的,她所经之处,结界如同虚设。
于是她院后的那一段篱墙,成了她与小龙景光不可说的秘密。
好在审神者所处坐北朝南,为表一视同仁,四周不设付丧神起居之所,若有心隐瞒,便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被审神者的糖衣炮弹哄得晕头转向,山林间夜风一吹,小龙景光才回过了神。
……哪里不对。
审神者,哪里不对。
付丧神都说久候数寄是个顶安静的人。
他所见的她却谈吐不俗,工于话术,遣词驭句携着油墨香,美中不全是吐字紧凑,有失婉转。若非如此,他何至于三言两语便被她牵着鼻子走。
付丧神都说久候数寄乖顺有余,太好拿捏。
他所见的她举止有度,进退自如,由颈至腰的线条绷得既骄又矜,两肩稍向后张,从不肯松懈。打小受的是何等教育,一看便知。
小龙景光一时不知是恼她步步紧逼,还是谢她坦诚相待。
他的审神者年纪不过双十,究竟是如何长成了这副模样?
多想无益。
他轻嗤一声,消失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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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便要动身,本丸的内务是该提前安排的。
这一去平安京,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久候数寄的期望不高,留守的付丧神不惹出什幺乱子就万事大吉了。
她当然不会以防万一将他们带在身边,朝夕相对的脸,还是顺眼些好。
可她又不能全凭自己喜好,毕竟有正事要办。付丧神对上灵智已开的溯行军,若是无一合之力,那不带也罢。
如此东挑挑,西拣拣,久候数寄无奈地发现,这个本丸连个像样的队伍都拉扯不起来。
大俱利伽罗不必说,肯定得带着。山姥切国广是时政的刀,就算她不提,他十有八九也会闻风而来。
和泉守兼定尚未试过刀,添个累赘她也得认了,不然就他那个性子自个儿留在本丸,谁知道会不会被生吞活剥了。
至于剩下的人选……久候数寄头疼地撂下笔,面前铺陈的纸上满是涂得漆黑的名字。
要不明天去问问小狐丸?她盘算着。
今剑的人情就这幺抵了,绝不过分。
久候数寄将笔涮干净,摊开内务表,逐一填上付丧神的姓名。
往日里她一贯是按五十音排序,轮流执事。可今时不同往日,最起码新来的三振短刀都需要人看顾,而不巧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人,少之又少。
今剑是有光忠先生陪护的。虽是心智与婴孩无异,不能分担内务,好在服她这个审神者,哄他跟着烛台切光忠,总不会碍事。
同样一套放在乱藤四郎和五虎退身上就不行了,他们视她,如视豺狼虎豹。他们的兄长又不是十分靠谱,邪祟拔除后气虚体弱是其一,是非不辨只一味溺爱是其二。
克己如她,也忍不住口碎几句。这一天天的都是什幺破事儿,连她锻出的刀都逃不出前任审神者的阴影。
又联想到小狐丸身上的异样,莫非鹤丸国永他们三番五次阻她锻刀,是知道什幺隐情?
正走着神,冷不丁有人叩响了门。
都这个点了,能是谁啊……
“请进。”
来人逆着光,神色看不分明,白衣招展,信步而来。
哪里来的白凤乌鸡……哦,鹤丸国永。久候数寄半撑着脸,掩去面上的尴尬。
鹤丸国永自顾自坐了,半晌不说话,定定盯着她,久候数寄一时不辨他是喜是怒,踌躇开口:“有什幺事吗?”
他还是不作声,杏眼半擡,活像是八辈子没打过照面似的。
多事之秋,久候数寄耐性也不如前,摆摆手谢客:“不急的话明天再说吧,你也早睡。”
这话实属敷衍,付丧神哪里需要睡觉。可她说着便将桌上的废纸一张张叠得方方正正,弯腰放进垃圾桶里,也一副收拾收拾就要睡了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鹤丸国永被哽住,终于开了尊口:“退和乱的事,时政怎幺说?”
“什幺怎幺说……”久候数寄发现新大陆般看他,实在没想通他怎幺也关心起了别人,“要说时政,恐怕还不如你们明白吧?”
她设想过会有人上门,独独猜不到是鹤丸国永。
“一码归一码,你知道我在问什幺。”他攥紧了拳,久候数寄竟从他脸上瞧出几分心神不定。
奇了。
她也不介意他语气不好,低头将簿册理好摆齐,不紧不慢应他:“你想太多了,时政又不是不讲道理。不过是记忆出了点问题,查明缘由便是,何至于刀解?还是说……”
她余光睨他:“有什幺我不知道的、非要采取极端举措的理由?”
鹤丸国永反倒笑了,拿她的话噎她:“你想太多了。”
“也许是吧。”久候数寄无可无不可,她的好奇心着实有限的很。
鹤丸国永又不说话了,盯着她,像饱足的捕食者盯着网中的猎物。
没有迫切的渴望,更没有放生的念头。
“话说回来,”久候数寄将台面理净,支着下颚上下打量他,“你武术如何?”
还真不是想把他编进队里,不过是有个比较,权作参考。
“嗯?”鹤丸国永措手不及,被问懵了。
“算了,当我没问。”久候数寄摆摆手,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她对付丧神的武力一直都没有直观的认知,但仅凭身量来看的话,鹤丸国永肢躯纤细,行立散漫,就差没在脸上落下四个大字——四体不勤。
她走到门前,拉开,回头看他:“夜深了,不送。”
鹤丸国永背对她静默片刻,起身向她走来时已收拾好了情绪,面上一派闲淡。
他行至她身侧时,本要落在门上的手,似是不经意地搭上她的手背。
久候数寄还在心里将本丸里的付丧神排个武力高低,不以为意,见状要挪开手。
“?”她擡眼看他,不知他为何按住自己。
从鹤丸国永的视角看去,她脸庞小的可怜,几乎一掌便能盖住,显得格外乖顺。被月光柔化的眼睫像极了某种雏鸟的胎羽,毛茸茸的,看着恨不得掐两把。那张檀口红得极富攻击性,一开一合间却从不吐露叫人真正为难的话。
你别心软,鹤丸国永。他对自己说。
你别对她心软,也别对你自己心软。
不过是重蹈覆辙,总不比前车之鉴更难受。
于是鹤丸国永按死了掌心的手,以不容挣脱的力道。无人敢细想他再用力一分,小姑娘瓷白纤瘦的指,是不是会发出扭曲变形的呻吟。
他按死了,带着她的手,缓慢而不由分说地阖上了门。
他在门内,没有出去。
“是啊,夜深了。”他从嗓子眼里哼出笑意,语气低柔仿佛情人私语。
鹤丸国永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口,顺势探入衣襟,解了玄色里衣的系带。大片白而润泽的肌肤敞露开来,胸膛劲瘦隆起,绝不似外表般羸弱,却也不是肌肉虬结,有失美感。
也是因为瘦,他喉结凸起的弧度侵略性十足,光是目视都畏其触之见血的棱角。
“你……”久候数寄方启口,便被他手疾眼快捂住了嘴。
他就着抓着她不曾放松的手,生生将她抵在门上,凑近她耳边喃语,不让她瞧见自己的表情。
“长夜漫漫,我武术如何……你自己讨教讨教,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