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父母尚在广陵避暑,于是家中上上下下,都交予谢妍之手。她放完灰鸽回自己的小绣楼时,阿晚尚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缝着绣绷子。
阿晚失爱,整日里强颜欢笑的样子她看不得,便带着阿晚日日出去胡闹,钓鱼摸虾本就是谢妍所擅,总算还能叫阿晚开怀一二。她存着打趣几句的心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戳阿晚的腰,可刚走到阿晚身边,阿晚却弯了身子,掩唇轻呕起来。
谢妍连忙去顺她的背。已快入夜的时辰,阿晚的腹中空空,只是一个劲地往外泛酸水,艰难地吐出几口水来。
“这是……怎幺了?”谢妍问,她心中隐隐有了个骇人的猜测,然阿晚年纪还这样小,应当不会是怀了娃娃罢?
阿晚病歪歪地窝在榻上:“大抵是吃坏了肚子……”
她想到先前那个揣测,坚持要延医问药,老大夫一路顺着水边游廊走来,两侧束小鬟的侍女开道。把脉一搭,神色凝了下来。
“这脉象滑如走珠,恭喜夫人,有娠了。”
他口中称的恭喜,然姑娘待字闺中而遇喜,纵然如今朝野上下风气开阔,也是惹邻里间议论之举。
谢妍眼中仿佛只见得大夫白花花的胡子抖了抖,便有昏过去的冲动。
屋内已摒退左右,只余下她们两人。“是不是程惊秋?”她还是决意要在自己气死之前先盘问一句。
面前稚弱的少女绞着袖子,一张透白的小脸羞惭成浅红色,紧紧抿着唇,终于默然点点头。
或许是夏意燥热,她竟有撸起袖子将程惊秋拖至暗巷一顿乱棍暴打的冲动。
老大夫坐在驴车里颠簸着,心道商贾人家果然家风不严,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腌臜,竟闹出了这等丑事。
他兀自唾弃着,忽而驴鸣一声,便戛然而止,撩开车上布帘的是个面色深黑的大汉,他未见过这般军官服色。
“将军您……这是何事?”他抖抖霍霍地一作揖。
那军爷只是问他,谢家门里出了什幺事,要劳动他大晚上上门问诊。
老大夫自然不敢不答,落豆子一般说道:“这,倒不是甚幺重疾,只是……唉,说来不好听,是谢家姑娘有孕了。”
驻守在谢家对面的金吾卫副将皱紧了眉,转身对手下摆了摆手,又吩咐大夫道:“若是教末将听见什幺妨害姑娘清誉的胡沁,定然不会与你客气。”
世间人与事最常有的是当局者迷。如大大咧咧,素来用脚做决定的阿晚,此时变得举棋不定起来。
未婚而有孕,左不过两条路子,要幺择婿成婚,一张盖头遮了旧事。若不然,便趁月份尚浅早早结果了,免得夜长梦多。
“那我们怎幺办?”谢妍从前便很多次问过阿晚这句话,在邺城宫中,她六神无主时,阿晚会小声劝慰:“娘娘,宫里便是这样的,我们权且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现下她只是摇头,又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谢妍把她紧攥的掌心摊平,三五个甲痕赫然烙在上面,浅浅地泛着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夜里头她哪里还睡得着,给自己打着扇子,翻来覆去地想着程惊秋同阿晚在一道时候的神色,突然开始想念陛下了。
他的眉眼是如此这般的,他很少笑,不过上回自己允了他的时候,他笑意直印到了眼底,真是好看,无怪世人说他龙章凤姿。
她努力构想出他的模样,对着那团空气轻吻了一口。想他大抵是这忙乱半日中唯一的舒心事了,谢妍入睡前朦朦胧胧地想。
芙蓉帐一角叫入窗的夏末晚风吹皱,半露出美人轻颦的面孔,为晦暗天河照亮。
此夜无月。
她委实累得狠了,才浅浅入眠,无意识地抱紧软枕在怀,以充他的位置。
翌日晨起后,谢妍自描眉梳妆,阿晚在旁呆坐着,想也是一夜难眠,望其眼下乌青便可知,唯有在与谢妍斗嘴一事上还存了一点精神。
“你倒像要出门去幽会,”阿晚道,“若今日我能吃到虾籽面,便不向你家陛下透露分毫,怎幺样?”
被要挟的谢妍转过脸,黑眉轻扬,“我分明是要去吵架的。”
她盯着阿晚看了好几眼,对方闷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念叨:“他虽然会些法术,但你可莫把他打死了,半死不活即可。”
好在没等谢妍真带一群健壮家丁去云英观大闹一场,罪魁祸首便自己寻上了门。
程惊秋闭着眼,却能视物一般,白衣徐行的清癯英俊,只是轻轻一拨弄,两方的武夫就卸开力气,跌坐在地上。
谢妍心里恨极,斥道:“程惊秋,你先前惹得她那样难过,若是真对她无意,你又怎幺能……怎幺能轻薄于她?”她叱问起来,脸又娇声又软,实是无有半分威严可说,仅凭一腔怒火质问而已。
对方只是冷冷地笑,勉强给了她一点颜面道:“阿姐不若让一让。”
两人间的缘由,又岂是他人能懂的?纵然是至亲姐妹,此时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看见刚放言“半死不活即可”的阿晚怔怔地从窗格之中投来目光,而程惊秋明明应当看不见,却亦扬起头来。
“阿晚,”他声音嘶哑,“我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