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病员”们望着李桢远去的背影,擦干口水继续向操场进发。然而没走出多远,眼尖的很快发现操场上情况不对,顿时立在原地,吓得没敢动弹。
有几个聪明的,赶忙给辅导员打电话,问他接下来该怎幺办。
辅导员午饭吃到一半,听到消息吓得把碗都摔了:原以为黑脸军官耍耍威风就完了,哪晓得他真让孩子们站了一中午!这大热天的,就是成年人也禁不住半日暴晒啊!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任何一个出了问题都归学校全兜。
从食堂跑回来,远远看见好说话的教官还在站军姿,黑脸军官依然镇守场边,辅导员过早谢顶的脑门上沁出大大小小的汗珠。
杵在方阵前的当事人丝毫不以为意,两腿岔开跨立,双臂交握于身后,就像一尊稳如泰山的铁塔。
队列里已经有隐隐的啜泣声,听起来就像小狗在吸鼻子。沈蔓咬着牙,任由汗水沁渍双眼,酸涩火辣的感觉从眼眶周围弥散开来,给早已麻木的神经带来刺激,提醒她坚持、再坚持。
焦头烂额的导员躲在远处树荫下,根本不敢靠近,只得掏出手机给武装部打电话,想问清楚那人的来头。
“伤病员”们再次像鹌鹑一样地围成团,只是这次不是为了犯花痴,而是焦急又担心地等待着电话那头的答案:焦急在于自己只是短暂逃离了那非人的虐待,担心则是怕辅导员搞不定黑面神,最终还是得被拖下场去一起挨罚。
挂断电话,辅导员表情沉重地忖思片刻,咬牙让“伤病员”们先回寝室,想办法躲过今天的劫数再说。
没人敢表示异议,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悄默声地向寝室方向撤退。
留下断后的辅导员擡起光亮的脑门,同情地望向训练场地,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
站在队列另一端的沈蔓看不见这边的情况,继续保持目光平直地注视前方。体力的消耗早已超过极限,如今支撑她的只有心中那股越烧越旺的火气。
这场沉默持久的体罚在她看来毫无道理:那些“伤病员”拿买来的假条充数,辅导员照单全收、教官不敢质疑,才导致参加军训的人越来越少。即便不反思训练强度的合理性、训练内容的趣味性,也应该想办法惩罚钻空子偷懒的那些家伙,而不是拿队列里的人出气。赏罚不当是管理大忌,这样的领导怎幺可能带得好队伍,又有什幺资格抱怨下面的人不听话呢?
仿佛感受到她的怨念,那尊“黑塔”终于挪动位置,回到路边向随行人员交代两句。很快便见吉普车发动起来,不一会便跑不见了踪影。
就在队列中的学生们以为事态有变的时候,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副墨镜戴上,遮住半张脸。随后再次回到之前跨立的地方,继续监督他们在烈日下罚站。
金秋将近,舍不得下地的蝉还在树上嗡鸣,长长短短的振音听起来很是单调。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站军姿本身的体力消耗不是问题,流汗导致的脱水却是有可能致命的,还有那防不胜防的中暑。
我等着看,沈蔓心想,看今天怎幺收场。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得到什幺。
那辆军绿色的吉普很快回到场地边。依然是一样的急刹车,依然是一样的尖锐摩擦声,不同的是,它后面跟了辆军用救护车。
头顶红十字的医护兵两两列队,军姿拔得跟其他教官一样标准,在路边原地待命。
他未动分毫,根本没有回头看的意思,好像笃定了自己的部下必然会令行禁止,不存在任何差错的可能。
尽管那人的脸已经被遮住大半,沈蔓还是能够想象出他的表情,因为这份笃定就像他彼时放肆而轻佻的目光,彰显着绝对强势的地位,旁人除了臣服、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队列里的啜泣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异常压抑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大海,明明即将迎来惊涛骇浪,无穷的力量却被封存于水面之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点什幺,但却没有人知道是什幺会发生。
就在沉默与压力同时蔓延的时刻,沈蔓眼前的人影晃了晃,终于倒下了。
她认出这是男生寝室的某位宿舍长,帝都人,家里好像还有点小背景。兴许是自视甚高的原因,这几天犟着没请假,此刻看来是真坚持不住了。
那尊“黑塔”没说话,轻轻一擡手,救护车旁的医护兵很快擡着担架小跑过来。他们蹲在沈蔓跟前的地面上,动作熟练翻了翻宿舍长的眼皮,又试了试脉搏,这才将人擡起来,送回车上。一系列动作流畅精准,似乎已经非常习惯此类检验和操作,丝毫不担心昏迷者的病情。
军用救护车载着宿舍长开走,很快又开回来,留在原地继续待命。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毒,操场上的学生们一个个左摇右摆,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便倒下去一大片。训练有素的医护兵两人一组,来回跑了几趟,检查、确认,再把伤者擡上车、送走。
方阵里只剩下沈蔓和被他叫作“三班长”的教官,一头一尾地站在烈日下,巍然不动。
她其实早已到达极限,只要稍稍松口气,简简单单地就会像其他人一样瘫软,任由处置。毕竟,无论眼睛是否还能睁开,经过大半天暴晒的人,都不会再有力气作出任何反应,跟真的晕过去没有两样。
但人有时候就是想争口气,无论得失,无论利弊,也无论逻辑。
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人群渐渐聚集,有零星的议论声飘入耳中,她却早已无暇分辨这声响背后真正的含义。所有神智都被沥青包裹住,除了坚持站立的动作,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力。
眼前依然有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对,沈蔓提醒自己,他不动,我也绝对不会动。
校园再次恢复平静,暴露在作训服外的皮肤已经晒伤,如同针扎一般噬咬着内里的神经。身体仿佛被蒸空了,鼻息中喷出的都是热火,不再含有任何水分。
也不晓得脱水和中暑哪个更严重些,她模模糊糊地想。
蝉鸣消失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操场上也没有任何动静,面对面站着的几个人都像入了定一般,就那样或顽强,或甘愿,或有趣,或服从地坚持着。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毫无意义地较劲。上辈子沈蔓恃才傲物,却因为受到钱权的庇佑,即便看不惯某些事,顶多转个头、闭上眼即可。很少有谁会让她极端抵触至此——到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更何况,这种近乎自虐的反抗,根本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
但她此刻就是想以某种较劲的态度告诉那人:这场惩罚是错误的,他永远都只能征服顺从者,对于真正该接受惩罚的反叛者来说,强权没有任何意义。
墨镜后的视线被遮挡,看不出他在望向哪里。沈蔓却相信着,只要她坚持站在场上,对方就不得不看到自己,不得不注意到这份无声的反抗。
精神的力量再伟大,最终还是精神的力量,无法创造出超越肉体的能量。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起时,纵使她怎幺努力地撑开眼皮,也不再有任何效果。混沌已久的视线,终于顺着地心引力的作用,缓缓向下滑落。
沈蔓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再去看对方一眼,却只在彻底失去神智前,捕捉到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指拨弄着她的眼睑,颈动脉上沁着一股凉意,医护兵的诊断非常迅速:“高温导致高渗性脱水。”
身子被擡起,而后被放置于担架上,人变成了沙袋,身体的各个部位失去联系,任由重力向下拉伸。
“三班长,稍息吧。”那人懒洋洋地再次出声,“好歹赢过一个娘们。”
两辆军车先后发动起来,新闻系的训练场地上终于不再有任何人影。
醒来时,沈蔓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和其他站晕了的学生一样,挂着点滴。病区里安静异常,全然不复平日里的喧嚣吵闹。正当她觉得奇怪,想要坐起身来探个究竟的时候,整齐的脚步声从楼道上由远及近地传来,熟悉得令人心惊。
两杠两星的肩章最先印入眼帘,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索性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直盯向头顶的天花板。
“首长,孩子们都病了,不应该再参加训练!”沈蔓听出说话者的声音,正好是寒假为她急诊过的值班医生。新生报道后,她还特意来校医院找过他,送了点Q市的土特产,聊表自己感恩的新意。
推搡拉扯的声音伴随着医生的抗议:“你们干什幺!这里是医院!……”
一切安静下来之后,衬出男人的声线愈发低沉:“没死的,明天早上七点在操场集合,参加野外拉练。”
顿了顿,他像想起什幺似地补充道:“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