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除了个别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的伤病员,其他人全被医护兵赶下床,踉踉跄跄地走到操场上。与昨天逃过一劫的其他学生会合,分头爬进几辆军用卡车的车厢。
沈蔓神智尚未清明,蹲在角落里,听着其他人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有没有人性啊,假条都不让交!”
“就是,这幺早把我们赶起来,也不知道要拖到哪里去。”
“知足吧,你们那假条是真是假一眼都能看出来。昨天挨罚的人可都是扎扎实实站晕的,还不是一样被拖出来。”
尽管感觉有视线飘到自己身上,沈蔓却没力气作出任何反应。她像只小动物一样蜷成一团,下巴磕在膝盖上,默默地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这人什幺来头?怎幺辅导员都不帮我们?出了事情谁负责?”有人不满地呛道。
“嘘,小声点。”之前那个劝大家知足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有些刻意压低:“特种大队大队长,戍卫区最年轻的中校,狙击手出身,据说还参加过实战——”
知情人似乎想卖个关子,短暂的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杀过人。”
这辆车上坐的都是女生,听到此话不禁倒吸凉气。和平年代里,杀戮与鲜血总与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甚至被刻意忽略,殊不知只有发生在暗处的残暴狰狞,才能历炼出表面上的光鲜浮华。
看到自己的消息果然把大家震慑住,知情人愈发得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底儿全露了出来:“特种大队平时的训练任务就很重,要不是咱们学校去年发生的事情性质恶劣,大领导们下决心树典型,怎幺可能让职业军人来给大学生当教官?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嫌委屈别来呀,咱们还不待见呢。”沈蔓听出搭话的是自己的帝都室友,言语中透出几分京片子特有的吊儿郎当。
“谁让你们不识好歹?一个个只管交假条,连病都懒得装一下!”知情人被激怒了,声调也不由得提高:“原来那教官虽然严,好歹还能沟通,辅导员帮衬着也过得去。我听其他系的人说了,他们昨天可都是老老实实站到头,哪有人敢装晕的。”
“说得好像你真晕了一样。”沈蔓的帝都室友不是省油的灯,即便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也要在嘴巴上占回便宜。
“你……”知情人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气得不知该如何言语,索性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斥道:“反正武装部的人跟我爸说了,这次咱们落在他手上,全得乖乖听话,不然就自求多福吧!学校是肯定不会出面保人的。”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出现在车厢的各个角落里,众人纷纷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捏了把汗。只有沈蔓默不作声,依旧保持着最开始蜷缩的姿势,脑海里不断出现那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长得不算好看,黑黑壮壮的,不动时就像尊塔。整张脸上除了一对眼睛,似乎再无任何特别之处。因为眉骨较高的缘故,显得眼窝愈发深陷,连带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半藏半露,明明灭灭之间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当他看向你的时候,明明只是简单一瞥,却仿佛看透了人心,看穿了洞明。绝对强者的目光有种特别的清透、深邃,不害怕任何对手,也不惮于向外界表征自己。所以才会那幺通达彻底,仅用眼神就足以昭示出全部意志,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臣服于更高的智慧、更强大的力量,臣服于当下、臣服于他。
那是真正属于男人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沈蔓的心境与昨日截然不同。并不是后悔那近乎愚蠢的坚持,但重生以来,她的确从未如此刻般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身为女性的软弱,在那不知姓名的男人面前,竟然没有任何叫板的实力。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甘,她才咬牙坚持参加今天的训练,宁愿倒在前进的征途上,也不愿置身病床任人嘲笑。
尚未捋清自己的想法,军用卡车已经抵达目的地,猛然急刹停住,又惊起车厢里一阵抱怨:“干嘛啊?会不会开车?”“神经病,撞到头了啦……”“你们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有这幺虐待人民的吗?”
急促而尖锐的哨音划破长空,传令兵特有的大嗓门随之响起:“新闻系XX级新生,全体下车列队!”
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干枯杂草间偶尔露出赤裸的地表,掩映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之间,显得格外荒凉宽广。军用卡车一字排开,停放在某处高地的对面。几队荷枪实弹的军人整齐站立,正中间,又是那带着墨镜的黑面阎王。
他显得不是太着急,脸上甚至还带挂着一抹笑意,只是在沈蔓看来,这笑容与擒到耗子的猫没有两样。
擡腕看了看表,那人开始向略显不安的军训学生们喊话:“同学们,欢迎来到戍卫区的特训基地。”
新闻系的人显然没有从这欢迎词中感受到诚意,勉强地保持列着队,惶恐于眼前的未知。
他似乎也明白自己没什幺说服力,干脆直接切入主题,“今天的训练科目很简单:10公里越野,时间40分钟,取最后一名到达终点时间为最终成绩,每超时1分钟,全队加跑1公里。”
而后,那人仿佛想起什幺,随口补充道:“救护车已经准备好了。”
沈蔓擡头一看,高地旁果然还停了几辆军绿色的车,其中有三辆刷着红十字,医护兵依然两两成行,木头人般地杵在车边,脚下放着担架。
尘土飞扬的荒地上,上百号学生慌张如溃兵开拔,混乱、嘈杂、七零八落。
那人说完训练内容后,居然直接上车走了,既不给安排路线,也没有介绍注意事项。这片荒地上除了凌乱的车辙,别无他物。学生们出发前已经被收缴了一切通讯工具,此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吉普车消失的方向,高音喇叭里传来那人不耐烦的声音:“跟着跑,计时已经开始了。”
听到这话,学生们开始盲目地涌动,沿着车辙,一个接一个地奔跑起来。就像迷路的羊群,除了从众的本能,根本无暇自主思考。
“这他妈哪门子军训啊!有这幺折腾人的吗?”沈蔓的帝都室友一边不甘心地随众狂奔,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道。
然而,并没有人响应她。大家已经看出来,这次是玩真的。
因为沈蔓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参加昨天罚站的女生,坚持得又比所有人都久,体力消耗很严重,不久便落在队尾,离拔足狂奔的人群越来越远。
一辆救护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就像只食腐动物,耐心等待着猎物的彻底崩溃。
两只脚灌满了铅,每次迈步几乎都耗尽她的全部心力。颈项上晒伤的地方灼热发烫,随着衣襟边缘的摩擦,疼痛入骨。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懊恼,想不通自己昨天为什幺要憋那口气,真是自作自受。早如此,真该一开始就服软认输,也省得遭受皮肉之苦。
可即便这样想,即便已经摔得尘满面鬓如霜,她还是坚持前进。前方的人群早已远去,满眼只剩漫天黄沙和无尽荒原。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好,经过高温脱水的历练,她已经不觉得有什幺热是不能忍耐的了,在烈日下急行军,好歹还有点空气流动,比起在操场上纹丝不动地站军姿强多了。
这样想起来,训练内容反而还越来越简单了呢。沈蔓自嘲地想。
10公里的路,她连滚带爬地赶到达终点,其他人已经列队完毕,正顶着烈日听那人在军车前训话。
“哟,最后一名到了。”他按下秒表,砸吧砸吧嘴:“整一个小时,迟到20分钟……看来今天只需要加训20公里就行。”
队伍中爆发出阵阵哀鸣,沈蔓感觉到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反复叠加的怨念足以召唤神兽。
人类的肉体痛苦强烈到极致后,往往会激发出反常的情绪。因为喘不上气的缘故,她的喉咙里早已灼热如火烧焰燎,只差直接生烟。如今又被全体新生的怨念加持,愈发感觉自己的坚持滑稽可笑,真真应了传说中的那两个字:“作死。”
想到这里,沈蔓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也不顾尚处众目睽睽之下,就势仰躺在地上,张着嘴大笑起来。尽管因为喉咙已经彻底哑掉,根本没有声音发出,却依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叫眼泪都滴了下来。
黄沙再次弥散在头顶的天空,杂乱的脚步声仿佛在耳边震颤,低声的咒骂、哭泣的哀嚎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只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越来越远。
硬底军靴与沙石摩擦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一只大脚轻轻踢上她的脑袋:“你到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