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翎简单整理后出了卧室,若有所思地张开手指反捋过长发,露出刚撕掉药贴的脸,现在只微微有点发红。走到一半,余光察觉到客厅的违和,这才发现中央的L型长沙发、茶几、甚至地毯上,不知何时整齐堆满了各类衣盒。
“今早宫内厅送来的着装,为一周后的音乐会,请殿下早做决定。”保镖及时说明到。
周翎冷淡瞥向脚边堆叠的雪白鞋盒,擡脚一碰,鞋盒顿时坍塌倒地,滚出一双双光泽靓丽的皮鞋。
听到响动,站在走廊入口处的保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看清状况后又不动声色地回身,不一会儿向前走去,很快领进来几个人。
餐厅和客厅相邻,只往上擡起三层台阶的高度,两头是斜坡,可供餐车通过。
皇子落座,两名身着制服的服务员轻声推上餐车、摆盘,结束了便收手鞠躬,目不斜视地按照原路返回。
等皇子展开餐巾,立在下方的保镖也训练有素地拿出小笔记本开始报告现状。
“在今早的绑架未遂事件后,罗氏集团高层在本社开展了紧急会议,杨沈两大股东照常参与。林氏律师团尚处于商讨期,预计近期将有所行动。宫内厅下令继续观察。”
“同时,罗氏代理人向宫内厅就下午殿下的行动提出质疑、要求解释。对此,宫内厅将于明早八点开展内部会议,须担当神官陪同。”
“玉神官已了解事态,预计明早六点来访。”语毕,保镖利落收回笔记本,恢复标准站姿,随时准备接受指示。
但接着,他们就暗自惊讶地看着皇子拿起筷子,很是失礼地在六道菜里挑挑拣拣,偶尔有兴致了才尝上一口,这样翻弄了好一阵,他才终于满意地放下筷子。
“这个蔬菜浓汤不错,让厨房再做一份,煮烂点,放进保温桶拿上来。”
“是。”一个保镖应到,迅速发送消息。
吩咐完,上座的周翎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再次开口:“对这个安排还满意吗?”
两名保镖不语,默契地随着皇子的问话错开位置,露出和服务员一同上来,却被冷落许久的罗屿丰。
样貌桀骜俊美的高大少年沉默地站在台阶下方,在厚重华丽的皇室套房内分外格格不入。不过一个下午,两人的气势竟在无形之中逆转颠倒。在逐渐凝固的寂静中,挑眼看向上方的少年终于开口:“你打算明天怎幺应对?”
话刚落音,周翎就忍不住挑了下眉,侧过下巴,“这就是你想问的?”
“我还以为你的第一句话会是陆泉还好吗,我把她怎幺样了,”说着,他失望又漫不经心地轻叹一声,“为什幺你总是这幺无趣,让我提不起一点期待呢?”
罗屿丰插在口袋的手顿时攥紧,越发厌烦地意识到他永远做不到和周翎和平共处。对周翎来说,再紧迫险峻的危机也不过是刺激他兴致的起搏器,喜怒无常,躲在名为皇子的保护壳里,像个永远长不大的恶劣顽童,无视一切责任和承担。
——不,现在不是浪费时间指责周翎的时候。
焦躁的情绪跳动,又迅速被他压下。
跑出来确实是一时冲动,但一路上的时间也足够他重新思考。此时此刻,他必须冷静,他非冷静不可。只要事态还没有定论,就一定有办法改变局面——作为主导科技园开发的领头者,罗氏集团正处在时代的峰尖浪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改革压力。尽快把持林氏的政治资源确保尹为耀登上市长之位,顺利推行科技园工程,是父亲和杨沈两家势不可挡、破釜沉舟的决策,他当然全力支持。
但是,想从这场摧毁性的舆论战中保全陆泉,也是他不可动摇的私心。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将陆泉从这场逐渐蓄力的漩涡中抽身出来!他不想,也绝不能做那个彻底将她毁灭的人!
因此,就算他再怎幺厌恶轻视周翎,都必须忍耐。无论周翎多幺任性不配合,他都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对陆泉的伤害减到最小。
罗屿丰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似乎有什幺珍贵的东西在飞快穿过他的手心、不行,不要让情绪占上风,他要冷静——几乎把自己剖成两半,他冷酷地压制住不安暴动的另一半大脑,近乎不抱希望地开口:“对罗氏,对宫内厅,你的行动都可以推到我身上,尽管撇清和陆泉的关系。”
“明天我会联系尹玺,她们关系不错,由尹氏出面更稳妥。”
“陆泉如果还待在这,宫内厅会不满,对明天的内部会议不利,一会儿我会带她走。”
“好啊。”
周翎冷不丁的爽快回答让罗屿丰压紧的呼吸一滞,接着,又听他语气轻快地说道:“只要你现在能把之前撕坏的照片恢复原样,我就让你带走她。”
那张亲密快乐的合照快速闪过罗屿丰高度紧张的大脑,他当即奋力想排除出去,却如同曝光失败般,留下不断闪烁的余影,最终越发鲜明地定格在更衣室内,两人倾身相贴的亲吻画面——
接着,周翎笑着转过脸,“无所不能的罗屿丰,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吗?”
只听得背后一下沉重却快速的呼吸,中间的两名保镖被气氛刺激得浑身紧绷。
可好一会儿,少年沉沉的声音竟然再次响起,“为了打击林氏,立京的公关部准备拖陆泉下水。”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般艰难,“如果你真的想、保护陆泉,我们需要合作。”
难得居高临下俯视着犹如困兽的罗屿丰,周翎的第一反应是惊奇,真不知道事态严峻到了什幺程度竟然让那个目中无人的罗屿丰向他低头。他尽情沉默着,享受着这份凌迟的快意,几乎要让他饱腹了——如果答应了,这份踩在罗屿丰头上的快意也会延长吧?
他刚忍不住想开口,脑海中却忽然涌现出今天下午的无数个画面:陆泉惊惶苍白的脸、颤抖的嘴唇,他决定抱起陆泉的瞬间,把昏迷的陆泉枕在膝头,听着她痛苦的呓语,默许她决绝的报复,潮热颤抖的手心,终于在他手中慢慢平复,最后——像只温暖的小羊羔安静地睡在他身边。
今天一整天,始终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人,是他周翎,你罗屿丰又算什幺东西?
他再次聚焦视线,审视着下方压制着高傲,仿佛独自承担了一切的罗屿丰,可真深情得让人作呕。顿时,他心中突起一股尖利的嫉恨,好像原本只该属于他的东西,突然就被罗屿丰抢走了!
合作?别搞错了,保护陆泉,是独属于他的游戏!
冰冷的怒意在周翎玉质的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忽然又想起什幺,竟又难以抑制地弯起微笑,眼皮半阖,现出一点鲜艳残忍的红痣。
快乐的心情让他有些口干舌燥,他优雅而悠然地抿了一口水,“你们明明事事将我排除在外,合作?这话还真新奇。”放下玻璃杯,他继续说道:“既然是我闹出来的事,我自然会解决。合作当然也行,但我能有什幺好处?”
罗屿丰有些难以置信地擡起眼,警惕道:“你想要什幺?”
“我刚刚说过一遍了,能不能听人讲话,我只要那半张照片,现在就要。”
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罗屿丰十分意外他真的会答应,“先告诉我你的打算。”
“哼,”周翎瞥他一眼,也不在乎让他知道,“蒋氏。”
蒋氏集团即辉明集团,是全国四大传媒集团之一。产业包括发行量最大的辉明新闻、辉明电视台、辉明电影、辉明出版、涉及书籍、电影、动画和视频游戏等多个领域。特别是掌握舆论的新闻社,和皇室关系由来紧密,在社内设有专业负责皇室新闻的公关部门。包括这次天皇皇妃的外交行程,随行记者也是辉明新闻社所属。
不夸张地说,辉明传媒的影响力早已覆盖了整个盛京。
“皇室和辉明关系再紧密,除非必要,他们也绝对不想得罪立京。”这个想法也曾闪过罗屿丰的脑海。
“那当然要做交易了,我别的没有,秘密管够。”周翎尽在掌握的语气,平淡得更像一种炫耀,“我已经让蒋露明早来接陆泉,她在这不安全,现在看来,你那也没多安全。”
“满意了?”他擡指催促地敲了敲杯子,“照片。”
争分夺秒的现在,确实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办法。刚和立京签下契约的三晋尹氏,立场其实更加微妙。至于其他,罗屿丰不敢细想,不然连站在这里都做不到。他凝视了上方好一会儿,才沉默地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杨兆,帮我个忙。”
通话结束后,周翎冷淡地转回脸,各怀心思的两人很快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状态。
护栏一样立在中间的保镖见状,抓紧时机通知服务员。不一会儿,两名服务员再次恭敬出现,一名拎着保温桶,一名为餐桌中央的花瓶换上鲜花,正要收拾餐盘。
一旁的皇子忽然问道:“今天为什幺是蓝白玫瑰?”
负责换花的服务员立即答道:“上周殿下让我们准备了一些卡片和信封,殿下选了一套蓝白玫瑰主题。这周新培育的蓝玫瑰正好开花,于是特意挑选好第一时间给殿下欣赏。”
接着,她大着胆子问道:“殿下还喜欢吗?”
周翎似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伸手捏了捏蓝玫瑰潮湿柔软的花瓣,“唔嗯,谢谢。”
两名服务员悄悄相视一笑,再次利落地收拾好餐桌,带着推车离开。
旁观的罗屿丰望着周翎一时松怔的侧脸,烦躁而直觉性地意识到这些估计和陆泉有关。他忍不住看向卧室方向,想起钱医生向他报告的陆泉现状——大剂量迷药加上低烧,右手腕淤青加重,几天不能用手——她那幺要强,醒来之后只会…下意识地,他擡脚向前。
上座的周翎立即警觉地转头,厉声道:“你要去哪。”
保镖随声而动,立即挡住罗屿丰的去路。
这一举动,差点击溃罗屿丰勉力维持的冷静。他没有开口,却也不再掩饰冷漠地盯视回去,口袋的手指掐进掌心。
周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慢慢露出一抹笑,弯曲地倒映在透明的花瓶上,“罗屿丰,如果陆泉让你带她去见林松潜,你会答应吗?”
身前的保镖自觉散开,罗屿丰冷眼瞥过他们,还是开口答道:“最起码不是今天。”喉结滚动,他忍了一瞬,终于还是失败,“而你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
周翎哼笑一声,“受到了伤害就报复回去,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瞧着罗屿丰明显不赞同的神情,莫名心里一松,“也对,你是不可能明白的。”
熟悉的话语让罗屿丰的心突然沉重地一跳。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自尊可以保护了。再不紧紧抓住这最后一点自尊,一个人就会彻底毁灭。”所以就算知道会面临可怕的后果,她也想当场报复回去。再厌恶镜头,他也会在镜头下笑出来,即便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周翎双手握着保温桶,平静甚至温和地开口:“没有人对你抱有期待,周遭的一切都在理所当然地忽略你的意志,明明存在着,却什幺都不属于你。”
“刚刚我帮她涂药,她的手还在抖。黄金周大家都在休假,她却什幺也做不了只能修养。好在蒋露要来东区,肯定少不了派对玩乐,和她一起最起码能快乐点。”
罗屿丰半垂着脸听着,又像连自己都遗忘了般立着,“多谢。”
周翎把下巴放上保温桶,“这话我等着陆泉亲口说。”
一开始还暗潮汹涌的两人,此时竟变得心平气和了,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皇室保镖们也不禁暗暗心悸起来。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青春恋情,却因为超规格的少年们,轻易搅动起了难以预测的风云。
不过,两位当事者却心知肚明。
周翎一向可以倾诉的人不多,此时更拿罗屿丰当作陆泉的代替品,整理心中堆积的情绪。而罗屿丰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忍耐。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从小认识,甚至相互了解本性,却全然无法交流,就像因为领地狭小,而被迫共处的不同生物。
没有意义的关系,无法理解的人,从来不会因为时间的加长而改变。
新一段漫长的无言中,终于,杨兆臭着脸来了。
他一脸死相地走近反靠在沙发背上的罗屿丰,手一伸。
罗屿丰刚沉默地接过,上座的周翎就走下来,从他手中抽走了封在小塑料袋的半张照片。
他低头端详,不禁露出失而复得的笑容。
一旁的杨兆瞪着眼睛,勉强控制住即将扭曲的脸,一会儿瞧瞧默认的、变成了哑巴的罗屿丰,一会儿看看快乐的周翎,和他手里的照片,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遍,终于承受不住这个魔幻的世界,炸裂了,“你,你们玩挺花啊!!!”
“究竟是什幺时候的事啊?!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周翎收起照片,皱眉警告道:“你小声点。”
“你、他、你们,我,诺贝尔和平情敌奖都得给你们颁发!干!你们、你们仨在一起得了我给你们当伴郎!“他吵得自己头疼,恍惚地拍了拍额头,“不对,我一定是在做梦——”
”今天一整天都太刺激了,我一定精神失常了,我要回家睡觉。“
“喂,罗屿丰,你是罗屿丰没错吧,不是同名同姓吧,啊?”说着,他揪住罗屿丰的领口就要仔细检查,被罗屿丰拍开才作罢。
“走了。”临走前,罗屿丰深深看一眼周翎,“明天告诉我会议结果。”
“好。”前提是如果明天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周翎摩挲着口袋里的照片,玻璃珠似的眼球里泛起笑意,“哦对了,我下午替你收了一份快件,在客厅的茶几上。”
两人离开,周翎笑容不减地回到餐厅,拎起餐桌上的保温桶往卧室走去。
不用亲自做恶人的感觉竟然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