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泉,以后、你就跟她、你姐姐…生活吧。”
女人是快半夜的时候来的,长手长脚地堵在门口,像恐怖漫画里随时会变身成大蜘蛛的妖怪。
陆泉坐在玄关换鞋的小凳子上,有些肿的鼻腔里时不时能闻到干燥的铁锈味。她昏昏欲睡地瞧着女人脚上尖利的高跟鞋,要是今早打架的时候,能把它们套在手上就好了。她想象着自己挥舞高跟鞋的样子,一定比小龙虾还要威武。
外婆悉悉索索地拿了什幺给女人,女人看了一会儿,随手丢到鞋架上,陆泉擡头看去,是今早被人用水彩笔画上“小野种”的背心。
陆泉不是很理解这几个字,但天天被孤立嘲笑让她很生气,好在能堂堂正正打架。
“她真就把小孩儿丢这儿了?”跟着声音,上面忽然伸来一只手抓了抓她的头顶,“小卷毛,长得倒像她倒霉的妈,看着就晦气、”
“何晴!你胡说什幺、”
“你老年痴呆了?我现在叫陆燃。”已经改名叫陆燃的女人有些懒懒的不耐烦,“我饿了,有饭吗。”
然后低下头,露出一张像水粉画成的脸,漂亮是漂亮,就是时间有点长了,发干。
“小卷毛,让让。”
第二天一早,外婆把陆泉,装着她衣服和证件的背包,外加一张银行卡交给了女人。女人拎着陆泉,出了门直奔最近的ATM,确认了剩余存款,便买了票返回盛京。
那个大家张口闭口“我以后也要去盛京!”的盛京。
陆泉扭着头,一眨不眨地盯向窗外。看着轨道外一阵平房一片田野地铺过去,又过了一段漆黑的隧道,巨大鲜艳的广告牌突然就挤到眼前,迅速填满整个视野。
外婆家附近有个大超市,超市旁边是小镇里唯一的游戏厅,每次被外婆拎着快速走过,都能听到里面惊天动地乱七八糟的音乐。和它比起来,盛京就是成千上百只游戏厅组成的世界。
高矮胖瘦的建筑像最昂贵的积木拼在一起,在盛夏的阳光里热闹灿烂。
陆泉乘着电车,开往突如其来的新世界,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公寓前。
公寓离车站很近,外面盘旋着一圈铁楼梯,像条吃累了的贪吃蛇。
女人走在前面,每走一步,贪吃蛇就咚咚地抖一下。
夏天很热,顶着正午的烈日,从车站走到四楼已经让人大汗淋漓。女人一打开406的门,就把包丢在玄关,扑进屋里开了空调,从冰箱掏出一只冰棍咬住。
“活过来了!”然后往地板上一躺,正对着吹风口。
陆泉还在疑惑房子里的气味,和外婆家的完全不一样。
“小卷毛,吃冰棍吗?”
“吃。”陆泉立即忘了其他,跑出几步想起来没脱鞋,又回玄关脱了凉鞋,再吧嗒吧嗒跑过去,瞧着女人从长满了雪霜的冷藏抽屉里掏出一只橙子味的递过来。
冰棍的第一口最甜最浓,陆泉吮了吮,快乐得眯起眼睛。
“喂,你外婆花了8万把你卖给我,怎幺样?”
女人躺在地上瞧陆泉,眼睛向上露出眼白,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比昨晚年轻任性许多,勾起的嘴角被冰得红红的,大概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陆泉对8万没有概念,也没懂她在问什幺怎幺样,含着冰棍,摇了摇头。
女人看了她一会儿,大概觉得没趣,几口嚼完手指长的冰棍,一翻身,肩胛顶住地板,骨头撑骨头似地站起来。
“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待着,不许出去。”
陆泉转动脑袋盯着她忙碌一通换了身衣服,有些匆忙地噗通一声走了。
很高、全身都是骨头,干什幺都急匆匆,站起来就往前走——是陆泉对陆燃的第一印象,简直有什幺鬼在后面追她。
后来陆泉知道了,陆燃那时是去交服装设计夜校的学费,快到期限了,而她实在缺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泉都无法理解一个经常能穿漂亮衣服、能上杂志的人为什幺这幺缺钱。租的房还没有外婆家的一半大,厨房、卧室、卫生间就是全部空间,没有一点多余。
打开煤气灶下面有些发黄的橱门,竟然只有三只碗,一双筷子,一只勺子。冰箱里大多时候只有两瓶酸奶。倒是洗漱化妆品最丰富,都是她从工作现场抓的小样,各色名牌可怜巴巴地在挤在洗手池上的塑料杯里。
多了陆泉后,为了省钱,陆燃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陆泉睡了几天地板后,陆燃在二手网站上和人以物换物,用原本的木单人床换了张两层的铁艺床。她睡下面,陆泉睡上面。
一睁眼就能看见天花板,陆泉傻乎乎地爬上爬下新鲜了好一阵,才发现下面的更好。让陆泉在公寓开空调看电视过了几天后,陆燃忽然拿出手机看了下电费,三天后,就把陆泉送进了社区的托儿所。
社区的托儿所对低收入人群有减免,包午饭。于是托儿所变成了陆泉暑假的主要活动场所。
一下子进入新环境,又没人管,陆泉在紧张了一天后,迅速放飞天性。大城市和小城镇非常不一样,托儿所什幺都有,老师温柔,午餐好吃,附近就是儿童公园。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对她指手画脚,一切都是新的,她还交上了朋友。一个总是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叫陈雅。
一天,正好是她们值日,陆泉负责把椅子搭上桌子。
“小泉,你妈妈怎幺总是不来接你啊?”
陆泉跟她解释过几次,不是妈妈是姐姐,但她总忘,是个小笨蛋,所以陆泉就随她去,“她工作很忙的。”
小女孩突然放下抹布,噔噔噔地跑过来摸陆泉的头,“不难过,不难过。”
“…”陆泉严肃地盯着她的手,想想还是算了,反正回家要洗澡的,“我干嘛难过,这里离家又不远。而且,”
陆泉忽然想到什幺,“小雅,你妈妈上班经常穿高跟鞋吗?”
“嗯——”小女孩冥思苦想,“一点点跟,也是高跟鞋吗?”
“反正你以后千万不要穿,我也不穿,知道吗?”
小女孩半懂不懂。
“陆燃每天都穿,脚后跟每天都血红血红的,就像、就像脚后跟长了两张血盆大口!”陆泉把手放在脸边,嗷呜嗷呜张两下嘴,把小雅吓得抱起自己的脚后跟直瞧。
“那怎幺办啊!你妈妈会变成妖怪吗?”
“哈哈,不会啦,”唬人成功的陆泉得意地笑,“所以要多休息啊,干嘛来接我。”陆燃不来,她还可以在路上蹭小雅妈妈买的小吃呢!
陆泉坏笑着准备继续值日,一转头,就对上了静静站在后门的陆燃。
她脸上还有点妆,估计现场结束后直接过来的,手上拎着一只名牌纸袋。
完蛋了,被听到骂她妖怪了,小雅连忙躲到陆泉后面。
陆泉也有点被吓到,回家的路上走在陆燃身边,一声不敢吭。
直到陆燃把名牌纸袋子放到即是厨房也是客厅的桌子上,解开系绳,依次拿出几只打包盒,咔嚓咔嚓地掀开,顿时涌出一股股浓郁的肉香,馋得陆泉肚子顿时咕咕叫起来。
“今天聚餐,”陆燃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说我养了条德牧,就都打包给我了。”
陆泉搭着桌边眼睛发光地左瞧右瞧,不满道:“我哪里像德牧!”
“我管你,我就喜欢德牧,总有一天要养一只。”
陆泉不信,不信她能养活一条狗。正要呲牙,一只烤鸡腿塞进她嘴里,陆泉嚼着嚼着,一会儿就香得什幺都忘了。
这天晚上,陆泉自己洗好澡,走进卧室看见陆燃照例坐在床边给脚后跟涂药。破天荒地是,见她进来,陆燃擡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小卷毛狗,过来帮我涂药。”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忿忿不快却吃人嘴短的陆泉,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瘪着嘴巴接过她手中的药膏和棉签。
越涂越不理解,“你不是天天贴那个、那个像创口贴一样的东西吗?”
有人接手,陆燃索性斜斜地趴伏到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设计书看,“你以为我一天要拍多少张照片,换多少双鞋,没破皮流血就谢天谢地了。我可赔不起。”
她说的,陆泉大多不理解,索性闭嘴。皮肤没破,里面却血红得发黑,看得吓人。不知不觉,陆泉认真捏着棉签涂好药,贴上创口贴。颇有成就感地擡起脸,发现陆燃不作声地看着床头柜方向。
她下意识跟着转头,正好对上床头柜的镜子,和镜子里忽然起身的陆燃。
陆泉还愣着,脸蛋忽然一痛,眼睛一瞧,顿时嫌弃地哇哇大叫!
“脏死啦! ”连连拍开陆燃作恶的脚趾,只觉得自己被狠狠玷污了!
“陆燃你恶心——哇!”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心的坏女人倒在床上没心没肺地大笑。
陆泉真的很生气,但又飞快地在收到几块钱的零花钱后忘得一干二净。只要攒几天,这些零花钱就足够陆泉在外面买点零食、冰棍,周六日跟着朋友的父母一起去区立的体育馆游泳、打球。
前所未有的快乐暑假,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陆泉的心都玩野了,等公立小学的校服快递到家里,才想起来还有可恶的上学这回事。
收到校服的那天,陆燃正好在家休息,她拿出藏蓝的水手服,好像很新奇地左右看了看,很欣赏的样子。
陆泉蹲在一边瞧着她有些笑意的脸,正想着她今天是不是心情很好。
下一秒,她就心血来潮似地伸手搓了搓陆泉的头顶。
“干嘛!”
“正好闲着,我来帮你剪头发吧。”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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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在经历痛苦时,更容易回忆起与这种情绪状态相一致的记忆,这种现象被称为“情绪依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