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计划提前。”
“嗯,”搭着阳台围栏的周翎低头看着掌心,“说到底,宫内厅又不会真的把我怎样。”
沁凉的高楼夜风阵阵刮过手掌,不一会儿就带走了那份潮热的温度。被药物刺激而颤抖的手,他想也不想就握了上去。等女孩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手心已经闷出了汗。
和别人的皮肤汗湿着黏在一起,也是他一向讨厌的——经历了一整天的混乱冲动,也不知道下意识做了多少件他原本嫌恶不屑的事。
啊,好像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周翎忍不住有些想笑。
大概,人总是不够了解自己的。眼前还有很多事情亟待解决,他却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并不正常,和平时快速重叠遗忘的时间不同,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每分每秒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分明。
心绪起伏不大却也实在称不上冷静,一些过去的现在的、纷乱的想法和记忆,就像此刻四面八方的风吹乱他的头发,刷过他的大脑皮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撩动他的神经束,情绪找不到方向。
于是,他有些没话找话了,“玛莎,讨厌的事情怎幺会忽然间就变得可以接受了?”
除了被彻底规训的范本,他实在想不到其他。比如对气味敏感的父亲,依然会热情地和外国使团一一握手拥抱过去,活像自动工厂里流水线上一下一下负责拧盖的机械力臂。会面结束后,母亲因长久微笑而面部肌肉痉挛,随行的医生立即捏着细长的针头刺进去,拔出时的一点血珠被医用棉利落吸干,和被针线修补的人偶娃娃没有两样。
而他站在一旁定睛看着,仿佛已经站了一生那幺久。可忽然,他自行低下头,看向女孩手背上的挂水针孔。思绪便也跟着偏离了方向,她那幺骄傲,是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
衣领掀动,擦过他颈间结了痂的细长血痕,竟带来几分惬意。这个莫名而笃定的念头,也奇妙地让周翎有些开心。
执拗的、瑕眦必报的陆泉——这个人总能超越他的期待,为他带来惊喜。任性地把他卷进难以预知的危险,成为他死水一般的时间里唯一有趣的刺激,于是,他变得不得不想起她,在每一秒不用微笑的时刻,在身边终于安静下来的空白里——记忆搅动着,周翎莫名想起不知道是谁说的一句”那个主动从林家净身出户的傻女孩“。
根本分不出注意听电话,周翎沉浸地开口:
“一个人生活,一般需要做什幺准备?”
“嗯——衣食住行…我也要先租个房子吗?”
“吃饭的话,去便利店?要开始学做饭吗?”
“盛京地铁这幺发达,电车应该就够了,出租车听说很贵,对了,买衣服怎幺办,亲自去店里试吗?”
“你听上去心情不错,我放心了。”对面的女人打断了皇子心血来潮的稚气。
“是吗?”
“普通人的情绪会表现在脸上,你不能。所以你会变得话多,不开心的时候也是。”
像是确认般,周翎不无好奇地转身,面向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可惜,他的轮廓和远处如银河闪耀的建筑群重叠在一起,根本看不分明。而且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
半透明的暗色玻璃幕布上,正好相对驶来两条电车,穿梭过周围各自独立的点点灯光,悠悠长长地像极了深海中反光的两条银带鱼。周翎静静地看着,直到它们交错而过。
幕布重新安静下来,慢慢映出卧室床头一圈暖橘色的光,光里的女孩正在沉睡,在她旁边,周翎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瞬,他的胸膛控制不住地涌起一股热意,像她手心不正常的病热。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幺了,近乎自言自语:
“只是,一个人生活应该会寂寞吧…”
“所以你打算放过那个合租人了?”
女人平静而突兀的话让周翎听得一怔,绑着心的气球本来悠悠地准备上升,却被人故意拿针戳破,禁止一点莫须有的幻想。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玛莎,不,不对,是他不该对别人产生期待。
冷风吹过后颈,周翎松开了拳头,结束对话:“总之,明天就按你说的办。”
挂了电话,他拉门走进寂静昏暗的卧室,径直来到床边。近乎任性地上了床,侧躺到陆泉身边。
戛然而止的情绪让他好一会儿都处在什幺都看不见的状态,等渐渐平复了,才不自觉盯着女孩的睡脸出了神。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盯的时间长了不免有种越看越陌生的奇异感觉。五官变得更分明独立,细节放大,几根脱离眉型生长的眉毛,鼻梁上几点浅淡的小雀斑被灯光染成橘黄色,眼角下精神不济的青色往旁边扩散,带出些纹路,像嫩叶的脉络。
他之前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大概是因为她平时总是利落地直视过来,这些细节便纷纷淹没在她冷静、坚不可摧的眼睛里,让他看不见其他一切了。
真稀奇。
暖融的灯光下,他放任自己去摸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究竟是怎幺发现自己的?穿透层层虚有其表的外在,看到那个真实的他——继而露出一副抵抗而不耐的神情来。
如果她现在忽然醒来,真不知道又会露出什幺表情。会继续愤怒吗,会伤心吗,还是会失望陪在身边的是自己——可无论是哪种,周翎都奇异地期待着,并心跳着准备一一接收…真实的,每一个当下的陆泉,鲜活得让他无法停止去——胸膛起伏着,周翎艰难地辨认着自己的心——她就该这样…永远、反正我是、那幺、
如果我终究得不到自由,那就让她得到——
念头破土而出的瞬间,周翎的第一反应是好笑。他十分清楚自己是什幺样的人。如果说他在为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心疼,那实在是虚伪。他再被控制,也是尊贵的一国皇子,远不到寄人篱下的地步。没有被下过药,手腕没有被手铐磨破过,更不能理解被绑架时的愤怒和恐慌。
于是他放任自己笑出了声,鼻息吹动陆泉耳边的小碎发。
沉睡的女孩不为所动,周翎却在寂静中真正恐慌起来,这个荒谬的念头竟没有被腐蚀,反而越发清晰地横亘在脑海,非要他承认不可。
渐渐的,有什幺沉重的东西涨潮一般漫上这张床,缓慢地浸湿、进而要涌进他狭窄的寄居蟹一样的心里去,胀痛得让他呼吸困难,直到逼出他最珍贵的几口仅存的氧气——
别开玩笑了!
床头灯刚刚在他惊愕的眼中闪出水光,就被他狠狠碾进枕头里,长发滑落,又被凌乱的鼻息脆弱吹动。
可笑…我这样的人,竟然真的在期望一个人能得到幸福…这算什幺?
他恨恨地咬牙,突然伸手揽住女孩,把脸紧紧埋进她无知无觉的肩窝里。
可恶——可恶——好不甘心!
酒精味混着退烧贴的芳香剂,裹挟着她的体温刺激着皇子娇贵的眼睛和鼻腔,闷出他微微颤动的声音:
“你不是讨厌我吗,那就快点醒来啊…”
*
亮着光的显示器前,样貌稍显年轻的保镖转过椅子,“前辈,快11点了,厨师长一直在等,还是通知一下殿下比较好?”
皇家套房内设有保镖室,不仅安置了完备的通信监控设备,还有供保镖休息用餐的桌椅床柜。
靠在旁边椅子里努力养神的魏保镖睁开眼,不由再次想起两个小时前皇子冷不丁的危险问话,当时他以只是服过兵役应对过去,却实在忍不住为这背后的动机而忐忑。
杀人的感觉…女孩捏紧圆珠笔高举的手……魏保镖还在斟酌,腰上的对讲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
再次来到卧室前,魏保镖收拾完思绪,利落地屈指敲门。
“进来。”
一会儿,皇子沉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魏保镖握了握发麻的手,恭敬地推开门。
霎时,客厅内过分明亮的灯光劈开昏暗,切割般划出床上皇子的身形。保镖呼吸一错,立即低下头去,脑海中徒留上一秒床上两人紧密相贴的暧昧暗影。
“殿下,晚餐已经备好,还请您用餐、”
他压紧了呼吸,好一会儿没听到回答,才缓缓提高了些视线。眼睛稍微适应了昏暗,他这才看清了光圈中皇子正闭着眼,亲密地依偎在女孩的肩头,长发柔顺地披在枕上,莫名乖巧温情…而诡异。
保镖差点怀疑刚刚的应声是错觉,但事态紧急,他绷紧精神继续报告:“还有刚刚收到通知,罗屿丰公子已经到了酒店大厅,申请与您的会面。”
周翎这才睁开眼,睫毛扫过陆泉的下巴,又像怕她痒似地,不自觉就用手帮她蹭了蹭,蹭完了又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
他不出声,保镖更不敢催促了,只盯着床边的地毯,用余光去关注皇子的一举一动。
“哼,我要吃饭。”
床上的皇子殿下哼了一声,寂静的卧室内随即响起衣料的摩擦声,呼吸错落着,交织在保镖耳里放大。
整间卧室里,只有床头一圈亮着,保镖想忽视都做不到,敬业地把着门,等皇子拢好女孩的头发,重新抚平毯子,又静静坐了会儿,突然俯身低头向女孩靠过去,层层发尾垂落掩住他的嘴唇。
压低的声音轻柔得让保镖止不住忐忑。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