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妹为何一言不发?”
“步白”,不,应说是多年未见的故人瘦长面上夹带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讽。此时洞穴内光线变幻莫测,一时明亮,一时黯淡,全凭她掌心握住的那盏灯。石壁上阴影绰绰,那锈迹斑斑的铜烛台映在墙面似一柄利刃,悬浮在昏迷不醒之人的影子的上方。
钟家世代看守镇妖塔。昔年钟家惨案,正值族中大比前夕,西方突生异象,黑云拢聚压在镇妖塔顶,家主下令封锁整个钟家,然正因当时看来的明智之举,却害得后来钟家嫡系那几支几乎全部死在那场无名妖物出逃镇妖塔时突生的大火里。无数族人、仆从被火舌吞没,唯有一稚童被双亲合力从人间炼狱中托举传送到一处荒凉坟场。那时她尚且年幼修为低微,连丁点灵力都无法凝结,谁曾想反倒救了她一命。只因那不知缘起的黑火诡谲邪恶,如同附骨之疽附着在体表,以灵力为食、为饵料…寄主修为愈高,火势愈猛,此消彼长,丹田灵力枯竭的之时,便是寄主消亡之际。只是当时她不知道这些,只觉是自己害了双亲。那日恰逢七月初七,鬼门大开,数不清青面獠牙、死状各异的野鬼盘桓、匍匐在她身边,阴恻恻吹着气,只消她魂火一灭,便能瞒过天道,骗过地府,趁机附身窃命,借她的皮囊重回于世。
那时她无甚灵力,面对窃命的孤魂野鬼虽不甘也无计可施,只好闭上双目,只盼孤魂野鬼早早吃了她才好。甫一闭上双目,眼前犹如走马灯般浮现许多场景,有方才母亲和阿娘淹没在火海中仍耗尽毕生修为只为换取她一线生机的释然笑容,原来…她和这些孤魂野鬼无甚区别,都是窃命的小鬼。
她猛然睁开眼,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生在钟家的孩童向来早熟,阿娘年复一年教会她琴棋书画,告诫她为人端庄矜持却不能傲慢失礼;母亲日复一日领她踏进修行一途,开阴阳眼,探明真身,教她明辨是非,人与世间其他生灵无甚区别,只有善恶之分…诸如此类许多道理。可她们二人从未教过她如何直面生离与死别,坦然或痛苦,她都不想选择,修行一途本就逆天而行,可如今她却要顺从天意,走向既定的命运。
谁道天意弄人,就在她心存死志之际,赶来族中大比的一支旁系经过此地救下了她。只是她大多数时间都枯坐在床沿,双目无神仿佛钟家后院那口被烧干的井,遍地焦土黏着血丝。每每入夜,合上双眼,她总能看到族人痛苦扭曲的面孔,以及那双属于无名妖物的猩红双目。
后来,妖物被重新镇压在镇妖塔下。城主从钟家旁系挑了几支,以君都那支为首接下镇守镇妖塔的职责,并由城主本人一手提拔为现如今中洲四世家之一,只是再无人提及“织派”一脉。而她也被远在南诏的姑母,也就是现如今她的师傅带回云海阁,继而养在灵池。
当年之事草草下了决断——天罚。短短二字便翻页一个家族的湮灭。
此去经年,师傅窥探天机,幸得只言片语,线索一路指向北境,期间织派、借势重回她视线。那时她便心有猜测当年恐还有和她一样的幸存者,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故人。
“…我在想许久未曾有人这样唤过我了。”钟灵毓面上浮现些许微不可察的怀念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之后便是一贯的冷然,她笃定道:“…织与借势,你是当年钟家嫡系一脉。”
这位故人不置可否,唇角咧开,“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如此担心一只妖。”
“莫非在云海阁乐不思蜀,早就忘了当年钟家因妖物而起的惨案?”
“不,我今日身在此地,正是因为我从未忘记。”
“…不过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若只以此武断善恶未免太过可笑,我见人面兽心之人也不在少数,譬如我眼前便站着一位此中翘楚。”她向来嫉恶如仇,纸嫁郎是,眼前这人更是。更何况此人分明也深受其害,却仿佛忘却当年之痛,为虎作伥,口口声声钟家之祸皆由妖起,可眼下她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陈列眼前又与她口中的妖有何异?实在令人厌恶与反感。语毕,钟灵毓便不愿再与此人多费口舌,徒增不快,心念一动,蕉叶琴悬浮在掌心。
琴弦动,音波起。
“好好好——”对方见状冷冷一笑,“钟蝉衣就是这般教养你的,如此大言不惭,竟将钟氏一族祖训忘得一干二净!”
“妖便是妖,邪就是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钟灵毓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不更该死?”
话落,她落在琴身上的长指抚压坚韧琴弦,尾指勾住七弦,又松开,天丝弦一下回弹击落凤栖梧桐木,一声泣音浑然天成,盘桓于狭窄洞穴中,呕哑嘲哳难为听,此曲名唤《寂》,归类于祭曲,用途不言而喻。
她正是厌烦极了面前之人,眉眼冷凝,“…我师傅一生行善,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此人一面祭出法器,一面视线巡睃。
她面容森冷,杀意陡生,“…可你竟对你师姐,一个妖物生出妄念,同她厮混,耽于情事…真是荒唐至极!”
她话锋一转,生出狠厉来,“毓妹,今日我便为你扫清阻碍!”
“妄念?”
钟灵毓幅度极轻地偏了下脸,光影落在她面上都似乎变得迟缓。怔神间,她思绪几经翻涌,情绪饱满到快让她心脏酸胀,短短两个字被她拆解吞入腹中,强压下不明心绪。然而供她思索的时间太过短暂,还未琢磨透此人话里的意思,身体便较之思绪先反应过来,白裙飘动,一个疾步挡在谢青鱼身前,琴音骤歇,曲境渐散,黑漆烫金纹的梧桐木接下那一柄血色弯刀,一下点亮刀面隐秘晦涩的暗红纹路,蔓延至整面刀,如同悬挂漆黑夜幕的半轮残月。
曾几何时,师姐便是这般挡在她身前,左右不过那几句欲盖弥彰的说辞,“我是你师姐。”、“师傅让我好好照顾你。”
师姐的唇是软的,气息是热的,尖牙是锋利的,莫非那些炙热滚烫的气流经由利齿厮磨,便被切割得如此生硬…在这种时刻她竟分心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走开!定是这妖蛊惑了你。”“步白”那张瘦长的面孔怒不可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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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bug,明天再看一眼好困,剧情再走一下下2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