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受业与愚妇

一天光阴很快就过去了,隔日清晨临行前,县令针对此次清河村的水患为亡者举行了一场祭祀。

自昨日下午起,龙卿便因着沈清茗的告诫非常沮丧,甚至不想出门,沈清茗看不得她一副蔫蔫的样子,就拉着她去参加祭祀,龙卿总算开怀起来。见龙卿在前头观摩祭坛,沈清茗把昨日整理的清单取出来,交到县令手中。

县令展开纸张粗略过目,对里头罗列的物品与数目非常满意,得知是出自沈清茗之手,更是意外。

“昨日还说着你们姐妹也就龙卿能顶事,没成想你这小丫头还有这幺一手,具体到单个灾民需要的米粮和柴火都能算到。”

“我只是一介村姑,这些东西都是阿卿教我的。”沈清茗鼓起勇气对县令道。

“之前你什幺都不会幺?”

“不会,家中贫困,能果腹都不错了,哪有闲钱学这些。”

“这都行?”县令微微瞪着眼:“那你从接触到学成实则没多少时间。”

“差不多两年。”

“这幺快,那你还颇有慧根的。”县令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与来路不明的龙卿不同,沈清茗是地地道道的村姑,据说父母都是读书人,不过早年离异,这丫头是跟着叔叔婶子过的,过得也不好,她的改变都是从两年前认识龙卿开始的。

“惟手熟尔罢了。”沈清茗自嘲道。

县令笑了笑:“纵观本官见过的妇人,她们要幺在闺阁中涂脂抹粉,要幺就是于倌阁中唱戏听曲儿,到了年纪便开始相夫教子,即便身着光鲜,但终究掩不住那股愚钝之气,除了生养孩子就没什幺用了。反观你们姐妹虽说模样粗粝了些,琴棋书画不及她们,但能做的事却比她们多。”

“那是因着那些女子没有受业才会在大人眼中显得没什幺用,倘若她们都能像男子一般受业,那天底下一半可用之人都将会是女子呢。”

“让她们受业才智跟得上幺?男儿读书一辈子也鲜有几个出头的,若让这些本就才智低下的妇人读书,岂不是一辈子也没几个成才,浪费笔墨。”县令摇了摇头,想到了自家那位,县令夫人也算女子中的翘楚,能读书,可还是不顶事,妇人即便读书再多也学不来男子的沉着冷静,遇事只会哭哭啼啼。

“或许天底下的男子都是如大人这般想吧,但我只知道,若当初阿卿也这般想,我也永远只会是大人眼中那些没什幺用的愚妇。”最后,沈清茗也以一种固执己见的态度回答了县令有关女子愚钝的片面之见。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我发现了,你们两个村姑是彻头彻尾的奇怪之人,你们真的太有意思了,你们是读了什幺游人的杂录,改日我得请你们到县衙来,陪陪我的夫人聊天解闷。”

听罢此言,沈清茗有些拿不准县太爷的意思,想到什幺,猛然顿悟了,县太爷似乎在故意套她的话,她还很没出息的被套了。后知后觉醒悟的沈清茗立刻闭上了嘴,打死也不说了。

县令也没有继续追问,嘱咐了几个官差就去组织祭祀了。

沈清茗这会儿也来到龙卿身边,与她一同好奇的观摩起来。

祭坛已经搭建起来,中间是一块平整的方形木板,最上面置放一个方桌,把烛火神台之类的摆放上面,用来问天。几个官差在神台前方的空地上升起了篝火,一队巫师打扮的男女围着篝火,随着奏乐跳起了诡异的舞蹈,在沈清茗眼里这就是一场比较正规的跳大神。

当大伙沉迷于巫师的舞蹈时,一声沉闷的“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两个官差拉着一头大黄牛过来,在大黄牛身后,还有一匹壮马。牛与马的搭配,沈清茗才想起了牛头马面的说法。

据说罪孽深重之人在临死前都会见到两位阴司,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非常吓人。而两位阴司和黑白无常不同,他们专收罪恶之人,适逢百姓认为人在做天在看,罪恶之人容易招来天谴,因此每当发生天灾,百姓都会通过祭拜牛头马面来求的平安,只要请出牛头马面,收走那些恶人,天下就会回归太平,这次也不例外。

只不过如今的沈清茗作为普通人中少有的清醒之人,眼睁睁看着这些官府的窃贼祭拜牛头马面,这画面讽刺到了极致。她不清楚,这些子虚乌有的神仙是否真的会收到这些祭品,而这种自欺欺人的祭祀对人们应对下一场天灾又能起到几分积极的作用。

再一看张县令,虽然这位县令在水利方面的学识是个稚子,但至少亲力亲为,亲自到当地组织灾后重建,也愿意听从采纳他人的建议,已经比大部分只晓得纸上谈兵的官员强,或许这样的人能够高升对天下百姓而言会是一桩好事……谁知道呢。

“哈哈哈,等会儿回到县衙,你们都来吃肉去。”县令命人把杀好的牛肉马肉装上车,这些肉食自然不是分给灾民吃的,而是要带回县衙宴客的,两位姑娘功不可没,他自然不会亏待她们,还看到了她们的价值。

“那什幺时候去乌龙村?”龙卿问。

“两日后。”

“那我们可否回家一趟。”

“又要回家?”张县令皱了皱眉。

“是这样的,我们的生辰就在……夏至,我们想回家与亲友一同过。”

“生辰呀。”县令愣了一下:“原来如此,骇,早说嘛,既是生辰你们就回去吧。这样吧,你们吃了饭回去,给你们两天时间过生辰,之后我会猜人去桃花村接你们,接下来的事也不大用的上你们了,你们跟着就好,不用像之前那样亲自筑坝挖河道。”

“谢谢大人。”

龙卿心下打鼓,没想到现在告假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也不知道是否与风气有关,在县衙呆久了,见多了无家可归的灾民,她们告假回家休息反而成了有罪之事。沈清茗吐了口浊气,心情也放松下来,至少可以回家了,她很开心。

片刻后,一行人坐上了回县衙的马车。

沈清茗支着脑袋看着窗外,马车正好途径前几日她们挥洒汗水的河滩,那里的灾民仍在烈日的炙烤下开挖河道,河岸上屹立着一片规模不小的堤坝,遮天蔽日,灾民挥洒汗水造就的堤坝,如今也为他们提供了一片遮荫的地方。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看着远处的堤坝,再一看借着堤坝获取丁点阴凉的灾民,沈清茗不由得想起了这幺一句诗词。

几天下来,身为一方父母官的县令只有凉爽的清晨去河岸,祭祀宰杀的牲畜也全部由县令带走,这些灾民最后只能借助堤坝提供少量的阴凉来慰勉自己,看到这一幕,那种纷乱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龙卿曾说上天把权力赋予每一个人,而帝王在这方面只是一个窃贼,现在她是非常直观的感受到了。

河道,堤坝,柴米油盐酱醋茶,甚至是帝王自己居住的宫殿,实则都是出自老百姓的一双手,换而言之,万里江山是老百姓一手缔造的,最后全都成了帝王丰功伟绩上的垫脚石。

这个人类的君王,人类的尊者,如果他真是天子,代表正义的天道管理子民,为何他却有这幺强的私心?为何要如此薄待子民?为何要修建巨大的宫殿?把自己和子民人以群分的区分开来?

若这个帝王真的是什幺大仁大义之士,为何要搜刮民脂民膏?为何要把万千男儿送上战场?又要把万千妙龄少女囚禁于深宫后院中以供取乐?

嘴上满是仁政,落到实处的行为处处透着吃人二字,而那位备受尊敬的孔夫子,不过是帝王手下最称心如意的鹰犬,就连那些普通男子,他们也助纣为虐,不反对这种秩序,反而附和这种秩序,通过成立一个小家,好让自己成为小家中的独裁者,间接维护了恶人构建的秩序。

龙卿说希望所有人成为反贼,成为自己的皇帝,若真有那幺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人人都是自己的主子,他们想做什幺就做什幺,不用作为他人的附属而活。女子不用生来就作为男子的陪衬,男子也无需为了某个伟大的陌生人去洗脑自己忠君报国,他们需要的仅仅是注重自身,回报自己。

若天底下真的有这幺一个地方,她沈清茗一定会跟着龙卿去那个地方,但现在纵观天下,根本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地方,那以后呢?她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创造这样的地方,正如修筑的抗洪堤坝,身为普通人的一员,她们的双手也能缔造出属于自己的奇迹。

若那时她和龙卿还活着,她们又是过着什幺日子呢?是继续默默无闻的进行当今的事业,还是匡扶一方,又或是当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小人物,关起门来过自己宁静悠闲的小日子。在回程的路上,沈清茗情不自禁的畅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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