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四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夏至还有不到三天,有了县令的特批休假,今天沈清茗和龙卿得以很好的抚慰自己疲惫的心神,一觉醒来已经接近日晒三杆。只是龙卿刚刚醒来,转身就受到了县令的传令。
跟着一名小吏来到县令所居的客房,龙卿拜言道:“大人,您叫我。”
“当初找你们姐妹治水也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不成想倒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县令端着茶盏兴味道。
“是大人识才之功,而且我们也不想被当成徒来充数的弱人。”
“哈哈,我怎幺发现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比起性子软,遇到事就只会哭哭啼啼的沈,你倒是一直表现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才学虽不算精通,但落在实处也是行之有效,比那些成天只会哀声叹气的妇人强。”
“毕竟我是她的姐姐,也是所有灾民的主事,若我都哭哭啼啼了,他们岂不是没了主心骨,这样的话筑坝就成空谈了。”龙卿再向他拜言。
“奇女子呀!”县令哈哈大笑起来:“为官三年,在这黑龙镇还没人能这幺与我对话呢,你虽是个女儿身,但完全不输男儿,若我将来有个闺女,指不定也能像你那样。”
龙卿一时不知该怎幺接他这句话,只能秉着手不说话。
“罢了罢了,明天一早我们便回县衙,本官先拟个折子上报州府,之后还要去乌龙村和几个受灾同样严重的地方。这样吧,你今日把需要的东西大致整合一下,报给我,我再上报州府,还有你们姐妹需要的一些东西,也可以报给我,我尽量给你们满足。”
“需要的东西?”龙卿有些没听明白。
“比方说筑坝需要的骡马数量,还有装卸泥沙的麻袋,挖河道的所需的铁锹这些,还有你和小沈日常需要添补的东西,吃穿用度之类的我都可以尽量批给你们。”
龙卿眼睛一亮,忙弯腰拜言道:“谢谢大人。”
“回去吧,明日把整理好的东西报给我。”
“仆先告退。”
躬身退离县令的客房,龙卿兴冲冲的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小妇人,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小妇人还在睡觉,呼吸绵长,起床时才给盖好的薄被此时已经被一只使坏的脚丫蹬到了地上,小妇人睡的四仰八叉,小肚子也坦露在外,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这几天似乎累坏了她,睡到现在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龙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沿,把掉在地上的薄被捡起来,无奈的给她盖住小肚子。
睡的香甜的小妇人翻了个身,舒服的蜷在被子里,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小猫咪,龙卿的眼神温柔的几乎能溢出水来,她伏下身,朝着那张微微翕动的软嫩香唇印了上去,一吻既离,如蜻蜓点水。
“阿卿~”
龙卿浑身一震,睁开眼。小妇人闭着眼,卷翘的羽睫凝了一些水雾,小嘴细微蠕动不知正咕哝着什幺。
原来只是呓语吗?
做梦都想着阿卿呢,这是多喜欢她?
龙卿心里又软又疼,又忍不住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见外头阳光正甚,时辰还早,龙卿把遮光的帘子拉起来,确保小妇人不会受到光照的打扰,这才慢步到一侧的书案前,盘腿坐下。
县令命她整理治水所需的物资,这些事本来不该落到她的头上的,这是逮着了她这只羊就往死里薅呀,好在并不吝啬,她和沈清茗也能从中得点好处。
龙卿想了想,开始在案上书写。
半个时辰后,沈清茗终于睡醒了,这会儿已经接近饷午,她坐在床上,懒懒的伸了个懒腰。
龙卿听到声音,从帘子外呼唤道:“清茗。”
“怎幺了?”
“我一筹莫展了。”龙卿对她招了招手,有些歉意的道:“这些报的数我都不大清楚,要不你来吧。”
“数?”
沈清茗走过去,看着案上的革纸:“麻袋,骡子,板车……这是什幺?”
“县令命我整理筑坝治水大致需要的东西和数量,我想了半日,发现不大懂,连一个人要吃多少米粮我都算不出来。”龙卿尴尬的挠了挠头,说来惭愧,常年不近庖厨导致她务农一年多,却连一个人要吃多少粮食都不清楚,更别说牛马吃多少了,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那我来吧。”沈清茗对柴米油盐早已得心应手,不过见龙卿也有这幺不懂的方面,她有些洋洋得意。
“请请请。”
龙卿把位置让了出来,换小媳妇坐上去,她退居一旁,拿着蒲扇给她扇风。
沈清茗其实也没有算过一个人一年吃多少东西,现在一算,结果却令她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人即便撑死也只能吃下最多四石呀。”沈清茗很惊讶,要知道亩产基本十石左右,丰收的话甚至二十石,可是大部分人往往都是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一年能吃进去两石都不错了,粮食都去哪了?
龙卿也没想到会是这幺恐怖的差值。
“这幺多粮食都去哪儿了?好像也不在朝廷那儿。”沈清茗拨着算盘,理论上一个人守着一亩地就能撑死了,可事实上是守几亩地都会饿死。
“唉,贵人又不止朝廷一个,朝廷只是一个名称,还有很多拉帮结派的权贵呢,他们甚至是避开朝廷的。”龙卿写了个崔字:“你想想,崔家名下就有好几间布庄,还有钱庄,交了粮税后确实每家都有余粮,但人们不能只吃粮食,吃穿住行一个不能少,扯个布打个家具什幺的,钱眨眼就没了。”
“你这幺说我明白了,以前秋收后老沈家都会把新粮卖了,换成陈粮,差价正好可以用来扯些布,那时候新粮的收购价可便宜了,往往一年也就赚个两匹布。”沈清茗压低声音对龙卿说。
“所以呀,当地权贵很容易就能把农户家里的粮食收进自家的库中,一旦遇到天灾,像最近的洪灾这样,你猜今年粮价又会怎样?”
沈清茗掩面发出低低的惊呼:“哇,空头套白狼,简单的倒腾一番就能把附近的农户掏空,难怪守着十几亩地都吃不饱。”
“就是这样的。”龙卿摊了摊手:“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沈清茗觉得对比地方权贵,朝廷简直仁到家了。
一个时辰后,沈清茗整理好了清单,龙卿叫她把数额报的大一些,朝廷下拨物资往往逃不掉贪腐,到灾民手中恐怕所剩无几,制度上的陋规没法避免,只能尽量多准备一些,再祈祷那些贪官能手下留情。
沈清茗一一照办,午后的阳光正明媚,适逢闲暇无事,她和龙卿决定去附近的街道散散步,只是二人走过一处热闹的街头时,遇到了回程的沈青松。
沈青松这次也参与了治理水患的工作,沈清茗不知道为什幺县令要叫上他,明明什幺忙都帮不上,还一直在她们面前跳来跳去的,此时好不容易得了空,和阿卿出来散步,这家伙又跳到她们面前。
“龙姑娘。”
“沈公子怎幺来了?”
沈青松从马背上跳下来,手中拿着一个捆起来的纸包,凑近一看,翠绿的叶形脉络被阳光照亮,沈清茗也才注意到,那并非纸包,而是折叠起来的叶子。
“这几日瞧着两位姑娘饱受热毒之苦,每日汗湿几层衣裳,我方才特意在这附近转了转,发现东街那片郊外有一片野荷塘,遂给你们摘了些莲蓬和荷叶,你们每日泡些荷叶茶,也能消暑。”
沈青松把荷叶递上来,与荷叶绑在一起的还有两根新鲜的莲蓬,花托不见任何虫害,撕开鼓起后都有白嫩嫩的莲子。龙卿有些意外,从他手中接过:“哟,沈公子倒是个心细的,费心了。”
“不、不碍事的。”沈青松憨笑的挠了挠头,发现这样很蠢又把手放下,擡头挺胸在龙卿面前展示自己最有魅力的那方面。
“沈公子也是个有能之人,这次到清河村治水,沈公子功不可没,怕是不日后便要平步青云了。”
“不至于不至于。”
“欸,当今圣上奖罚分明,沈公子劳苦功高,若觉得没机会,我寻个机会与县令美言几句,给你举荐一番。”
龙卿寒暄道,沈青松瞬间涨红了脸,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了,本来准备好的满腔好话,在这一刻都不见了,只能支支吾吾的闭了声。
“那……那我谢谢龙姑娘了。”
“不客气,我和清茗还要去集市逛逛,先走了,沈公子自便。”
“好、好的。”
沈青松愣愣的立在街头,目送渐行渐远的女神,直到那青白的靓影消失在街头的远端,他还是感到飘飘然。方才龙卿是在借机与他说情话吗?不然为何要如此帮他?还要给他说好话?
与此同时,二人缓慢走出这个街头,沈清茗的小脸都臭了。
“清茗。”
“你很喜欢他吗?”沈清茗抱着双手,学着刚刚龙卿的话:“你劳苦功高,有机会我一定给你美言几句。”
她学的像模像样,不过却添油加醋了,眼睛谄媚,好似在故意献媚,与刚刚龙卿的模样完全不同。
龙卿捏了捏她的小脸:“又在闹脾气了,我不过是与他寒暄,他毕竟帮过我们,崔家和石家也是他找来的,而且他对我们也没有恶意,我们也没必要抱有这幺大的成见吧。”
“是,没有恶意,但他对你有那种意思……”沈清茗意有所指道。
“啊?”龙卿有些惊讶:“你说他还对我有意思?”她知道当初沈青松对她有好感,但她只当是男子色心大发,毕竟她和沈青松不熟,属于泛泛之交,况且她在村民眼中的形象与母老虎无异,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了,他对你有意思的紧呢。”沈清茗见龙卿糊涂成这样,不过想想也是,龙卿在感情的方面就是迟钝的,她认真道:“阿卿,我清楚那种眼神,他看你的眼神就……就……就和以前的我一样。”
“啊?和……和你一样?可我就一个……男人婆,他喜欢我什幺?”龙卿还是难以置信。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喜欢你,你最好赶紧解决这个破桃花。”沈清茗指着她的脑袋:“我不想见到他总是在我面前旁若无人的对你示好。”
龙卿感觉头都大了:“怎幺解决呀,他毕竟帮过我们呀……朋友一场不至于吧。”她好像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而且别人确实没有伤害过她,她不可能像对待老沈家那样去对一个帮过自己的人吧。
“朋友?阿卿,你太看重情谊了,别忘了他是一个男子。”
“男子怎幺了?”
见龙卿傻成这样,沈清茗恨不得敲一敲她的脑子:“他是男子,无论你设想的那个理想世界的男子是如何的,现实是男尊女卑,这里的男子与女子没有友情,他们也不把女子当人,只有《氓》那样的。”
“你是说他也会因为利益走向我们的对立面?甚至强求?”龙卿终于明白过来。
沈清茗点头:“毕竟你的目标与理想是基于夺走他身为男子的利益而进行的。”
龙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道理她早该懂的不是幺?到底是什幺在蒙蔽她?似乎比起这个小丫头,她反而被亲情与友情蒙蔽了双眼,现在最清醒的人反而是当初最傻的沈清茗了。
“那我可能真的要留有戒备了……”
“你能明白就好。”
龙卿突然感到有阵委屈,心情也克制不住的低落起来。沈清茗见她头耷拉着,都走不直了,又心疼起来:“别担心,你不会失去朋友的,即便所有人都背弃你,你也还有我呢,我们还能去交更多朋友,不会孤单的。”
“嗯嗯。”龙卿忙点头,眼圈都红了,仿佛突然就受到了无形的伤害。
龙卿的反应更加让沈清茗笃定了龙卿对情谊的执念,兴许孤单的太久了,短短的两年,龙卿就被友情爱情的枷锁捆的死死的,不说遭遇洪灾的时候她放不下大家,即便是一个沈青松,她都做不到绝交。
而反观她,她就简单很多了,只要有阿卿就足矣。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沈清茗仿佛看到了这个无坚不摧的龙卿身上的裂痕,龙卿的无坚不摧是由情谊粘合起来的,至刚却又至柔,仿佛只需几声咒骂就能让她瞬间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