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玖以外,没有谁还想得起吃饭这件事,就连吕弄溪也没有——尽管那是他自己的生日晚宴。他此时浑身无力,感觉连奶油都嚼不动。
他们什幺话也没说,但都看着封雨。
这只鬼呼呼呵呵地又乱七八糟笑了一阵,像是在卖关子,也像是的确享受这一刻围绕着他的这群人的失态。
在封雨再次开口拉他拿破锣嗓子前,小玖先摆手制止了他。
“少安毋躁。”
她转身兜出房间去到客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蜡烛。
就是前不久刚被姬易之起了名字的“美梦香”。
“虽然都不着急吃饭,但也不能耽误等下吃饭。我猜关于当年的事情你有挺多想说的,不过就你现在这样子还真不一定说得明白,肯定要拖不少时间。”
小玖端着蜡烛走到封雨近前,征求同意:
“所以,可以分我一块你的身体吗。”
封雨擡手盯了她片刻,移动掌心,五指向内一压一抻,那颗圆圆的眼珠子就被挤掉了下来,落到小玖手里。
呼——
吹了口气,火苗从蜡烛上腾跃升起。
她小玖毫不在意地攥这着颗露苍白的可怖东西,移到火苗上方。眼珠的白部蹭到火焰,在一瞬间被烤黑,“滋滋”的焦炭声后,一缕灰烟在她指尖缓缓升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奇异的浓香味。
吕弄溪下意识嗅了嗅,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捂住口鼻。
鬼的眼睛……这是可以闻的东西吗……
小玖的余光里,这慌忙而迅速的动作十分有存在感。她看过去,不明所以地问:“怎幺,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吕弄溪露出的那双眼睛干瞪着,没明白。
姬易之脚步有些缓滞地踱过来,拉下他的手,简短地说了几个字:
“他的梦里有真相。”
小玖在用封雨的记忆,编制一个梦境。
吕弄溪听懂了,却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半晌才紧张地慢慢松开。他移开和小玖对视的视线,胡乱盯着地上毯子的某处花纹,却发现眼前还是渐渐模糊了。
“别怕。”
屠有仪过来,牵过他的手,力量透过那些剑茧鲜明地传递给他。
“总会有这幺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
“我们,是幸运的。”
他们是在万年之长的历史中,最开始挣脱谎言的人。
吕弄溪深吸一口气,被这番话振奋出了些许力气,由屠有仪接着带到了床边,躺卧下去闭起眼睛。
大胆一些,不要逃避。
他心里反复念这句话,在那股香味的环绕中,渐渐觉得自己慢慢陷入柔软的棉被里……
姬易之是最后剩下的、还未在床上躺好的人。
大羿在小玖点燃眼球的时候,就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说自己得看着外面那些鬼,利落转身出去了,顺手还带上了门。而小玖在眼球烧得差不多的时候便脱了手,早早拉着姜壹躺在了一起。姜壹躺了会儿又起来,把姜苗抱出去交给了大羿,然后回到床上重新鲍住小玖。高大的身躯蜷起来,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给出眼球之后,封雨便静静地缩在了角落里,像一团安静的阴影。
姬易之的视线沉默地在他身上停留许久,才回头,慢慢地走向床位。
那里,吕弄溪和屠有仪的神色已然十分平和,应该已经陷入沉沉的梦境。
方才这二人之间的那番对话,他一字不落的,全听到了。
只不过,他心里没因此产生一丝涟漪。
知道真相……这也算幸运吗?
他一条腿跪上床,柔软的床垫叫他支撑不稳,在另一条腿浮空时往前歪了一跤。为保持平衡,双手撑趴在床面。他把整张脸也埋了进去,粗粝的床单带走眼角微微的泪渍。
人族哪有什幺辉煌荣耀,都是狗屁。
光轩辕氏一个家族,像他这样腌臜的私生子,怕是已经数也数不清,难道还指望整个人类干的都是敞亮豁然的好事儿吗。
可笑的是,历史书翻开放眼望去,都是一路高唱赞歌。
因为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会被家族暗中处理掉;而像姬易之这样尚有用处的,会被接回来,有一套外人无可指摘的说辞为他准备好。他摇身一变,就成了父亲专门送往秘密地方修炼、如今才接回家来的心爱儿子。
真是太恶心。
活着好痛苦,但又做不到去死。
姬易之慢慢躺下去,摊平四肢。
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糟糕。
他早已失望透顶,所以再看到什幺都不会更失望了。
真论起幸运,没准这才算是呢。
·
姬易之进得迟了,刚落地就被迎面泼来一瓢血。
“站远点儿站远点儿。”
小玖贴心地指挥他。
一进来就见证如此场面,那些低落负面的想法一瞬间消失在姬易之的脑海中,他快步动起来,远离那摊骇人的红色。
“这是……”他回头看自己刚刚逃开的地方,一下咬到了舌头,“这是怎幺回事……”
他们此时身处的地方,蓝天白云,阳光从遮天树木的疏疏绿叶中洒落下来,照拂到地上懒洋洋的绿草上。小草细嫩的茎叶被风吹动,舒服地晃着脑袋。但也有一些嫩茎,被泼上粘稠的血液,压得它们无法擡头。
草地中间,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旁边,围着一群人,身上无一不是鲜红的。他们朝地上的人每踹一脚,每戳一剑,身上的红就更黑一分。
“这是我在挨打。”
姬易之闻言转过身去,见到了封雨。
有血有肉,站得笔挺,只面色有些苍白、神色有些黯然,与常人无意的封雨。
灵魂进入到梦境,就变回他原本的模样了,所以封雨短暂地变换成了人形。他亦没有和上次一样隐藏身形,和所有人站在一起。
老师说,他和昨天他们在梦里看见的那位清秀少年,长得像又不像。
封雨的面庞是极年轻的,脸颊的肉紧实而富有弹性,还泛着微微的红润。但他闭上嘴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整张面部都是垮下来的,和他垂下的眼皮一样,盖着很深的情绪和很漫长的岁月。
“为……为什幺要、要打?”
吕弄溪从自己的指缝中揪心地看着地面上发生的这一场暴行,既不忍又有些反胃。他从小到大,还没见过如此场面。
“因为阪泉之战,炎帝败了。我神农子弟,被杀被抓,或为奴苟活,或玩弄一番后再凌虐致死。”
封雨朝地上点头示意了一下,语气淡淡的。
“我是最后那种结果。”
吕弄溪的神色更惊恐了,毕竟他也是神农氏的,代入感十成十,已经觉得身上在疼了。
姬易之看着同为轩辕氏的先祖行此等暴行,不停地深呼吸。
“是哦,”小玖还来添一把柴,“我当年遇见小一的时候,他比你现在这样还要稀碎些。”
三位小朋友齐刷刷地再往那惨烈的现场又投去一眼,坚持了没多久,又纷纷扭回了脸,脸上的神色是不同程度的痛苦。
真没想到,壹先生当年也遭受过……
尽管姜壹脸上没出现一点害怕的神情,但小玖还是伸手搓了搓他的脑袋,非常顺口地安抚他不怕不怕。
姜壹乖顺受了。
其实照他现在的心境,去回看过往的经理,对这一段痛苦居然有些感激。
要不是被扔在了这荒郊野岭,怎幺会碰到来闲散步的小玖;要不是内脏骨肉和血模糊了一地,怎幺会绊住她的脚步、吸引到她的注意。
如果从前一切的苦难都是为了遇见她,那好像也不算坏了。
在场还有另一位能和他共情。
封雨一直直面着“自己”受虐的场面,不曾逃避。随着“他”的血越流越多,呼痛声越来越微弱,脸色竟从一开始的死寂,变得愈发和缓起来。
待到那些施暴者都走开的时候,地上的那摊血肉也已经彻底不能动弹了。
夕阳西下,天地暗下来。
沉默的众人在这时候听见一声堪称愉悦的笑意。
“苗苗要来了。”
封雨的视线移向森林的尽头。终于从眼皮的掩映下露出的瞳孔,倒映着温柔的落日和晚霞。
地平线上,太阳落下,一个蹦蹦跳跳的人影渐渐升起来了,牵着一匹马。
封雨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块守望的石头。
身后三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屠有仪叹了口气,吕弄溪吸了吸鼻子,姬易之背过了身。
“苗苗这时候的头发好长哦。”
小玖丝毫没融入进此时淡淡哀伤淡淡明媚的氛围,还和姜壹侃大山。
“你们兄妹俩,我觉得都是头发长一些好看,是吧。”
身边,故事在稳步推动着,小玖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像是这温馨场面的平淡背景小调。
善良的姜苗发现了草丛中奄奄一息的人,费劲儿地搬上了马。
她带着封雨一起出发,周遭画面开始发生变化。
和之前一样,时间飞速流转,月落日升,日落月升,几天飞速过去,他们这些梦中的过客从草地来到了一座茅草屋里。
此时此刻,正是一个安宁祥和的清晨。
重伤昏迷许久的封雨终于睁开了眼睛,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舒适的床铺和陌生的屋子。
窗口射进来的光线有些耀眼,他难以适应地眯起眼睛,耳朵却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外面的鸟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咕噜咕噜的滚水声。
和,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你醒啦。”
谁在他床边坐下。
封雨的眼睛还不怎幺能适应光线,看什幺都模模糊糊的。他尽力在睁眼,下意识有些无措地向后躲闪着。一动,身上就跟散架了一样疼。
“别动。”
一只手按住他,轻轻拍拍,状似安抚。
“是我救的你,别怕。”
“你、你……”
封雨止不住地哆嗦,经历凌虐后的不安全感让他难以适应陌生的环境,开了口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幺、想问什幺。
“我叫姜苗,也是神农氏的。算起来……我们应该是同辈吧,你看起来好像比我小?那得叫我一声姐姐。”
她又摸摸他的头,起身离开了床。
封雨下意识去抓她,捞了一场空。
眼睛还是看不清,只耳朵听见。
“你先再躺会儿,我把药端来给你喝了,就带你出去晒太阳。”
屋子又回归安静。
他躺回去,心里一片茫然,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居然记住了那个名字,且一直在念叨。
姜苗。
脸好像想笑一下,疼死了,但为了这个好听的名字,不要紧。
只是,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将铭记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