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照顾封雨,姜苗旅行的脚步暂缓,停留在这座小茅屋,每天煎药喂封雨喝完,然后推他出去晒会儿太阳。其它时候,都不在家,除非下雨。
所以封雨喜欢上了下雨天。
他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只能勉强做到自主坐起和躺下。每天醒来时,姜苗总是已经离开了,床边是一碗用法术温着的汤药和一些点心。他垫吧进肚子,然后借着窗外的光线看书,等待太阳正中天时,外面篱笆挣动的声响。
他总会得到一朵花、一个草环,甚至几个漂亮的鸟蛋。
姜苗小心地把这些圆滚滚的白蛋递过去给他端详片刻,又收回来,步履轻快地往厨房去,留下一句:
“今天中午给你加餐!”
房间归于沉寂,他再无心看书。
热闹的一顿饭后,下午,姜苗又会出门。他被推到院子里,在风噪和鸟鸣不绝的林海中,等待下一道篱笆挣动声。
“你每天都在忙些什幺……”
姜苗正摆盘子,听到他这话转过去和他面对面,疑惑地嗯了声。
封雨被她盯着更紧张了,急忙补充说明:“我多嘴、不是多管闲事……我就是想有没有什幺可以帮忙……我得报答你、你救了我,还照顾我,我、我……”
他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姜苗没有笑他,放下手里的餐盘后,没急着坐下拿筷子,而是站着沉思了会儿。
“你的手还疼吗?”
两人的视线落到封雨的右手上,他控制自己的手腕小幅度转动,转快了会有些疼,五指已经基本动作灵活,肩膀和手肘也能慢慢擡举。
姜苗十分欣慰。
“恢复得不错。如果不觉得累的话,可以到前面帮我翻翻晒在那儿的草药。我拿来卖钱用的。”
她的手复上封雨的胳膊,轻轻按压确认具体恢复情况。封雨只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那只手却是不再动了。
“疼?”
姜苗感受到了他的紧绷,问。
封雨摇头。
“先吃饭吧。”
热腾腾的一碗饭端到他面前,封雨埋头,用那些蒸汽给自己的脸降温。
感谢这次大胆的开口,他和姜苗每天见面的时间变多了。
姜苗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搞来了带轮子的椅子,他手恢复得差不多,已经可以推着前往那处晒药材的地方,坐在椅子上给那些晒在架子上的草药们挨个翻面。
封雨干活很惬意,慢悠悠的。翻到最后一个架子的时候,姜苗刚好背着新鲜采摘的草药回来晾晒。他们又能相处上好一段时间。
也是拜这些小心思所赐,封雨对姜苗更了解了一些。
他知道了姜苗的身份,也知道了她曾经的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自己曾遭受的一切痛苦,都被这段时间的幸福冲淡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恍若隔世;但他在这儿听姜苗讲述她的过往时,心却时不时抽痛。
“他们怎幺能……”
封雨几乎要破口大骂,表情一激动,眼眶边缘悬悬欲坠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觉得丢脸,擦起来又是一顿手忙脚乱。
姜苗这次被他逗笑了,安慰他。
“咱俩差不多惨,但也都过去了。就当是重生一回,要过好以后的日子。”
她捆好已经晒干了的草药,放到封雨的腿上,握起他身后的那副把手,推着往家里走,哼起歌,不再多说什幺。
封雨抱着干药材,太阳的温热还残留在上面,烘烤出沁人的清香,混杂着被风吹过来的、身后人的香味,叫他平静下来。
如果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那的确没什幺坏的。
他的身体在这样轻松自在的心态辅助下,好得很快。终于能够站起来的那一天,他兴冲冲地、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拖走到门边,喊在院子里切菜备菜的姜苗看。
“能站起来啦。”
姜苗惊喜,擦擦手,走过来看他。
“站得还挺稳当。”
封雨有些得意,还有些孔雀开屏似的夸耀,一激动,连扶在门框上的手都松了。好在,身体晃悠悠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他因为负伤而丢失的自尊终于因此找回一点点,长久以来压抑在胸口的一句话被这点自信哄擡得越涨越高,几乎漫到了嗓子眼儿。
“我——”
“我是时候该启程了,”姜苗了却一桩心事,也很开怀,抢他一步先说道,“算起来,旅行的事情也已经耽误很久了。这些天晒了很多草药换了足够的钱,应该够玩一阵子。”
封雨呆住,胸中那股劲儿散无影踪。张嘴,连气息都没吐出一口。
就这样……到此为止了吗。
“我……”
他感觉自己要瘫倒了。
“你——”
姜苗含笑看着他,见他久久不语,主动接上了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边观看的吕弄溪已经要兴奋死了。虽然进这个梦前,他的情绪十分复杂,但身临这幺一个温馨甜蜜的爱情故事中,很难再接续之前的低沉。
他忍不住要去拽姬易之的手,被嫌弃地撇开好几次都不气馁,最后还是让他得手了,拧巴地揪着姬易之的袖子,压抑着怪叫澎湃道:
“啊……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成了——”
姬易之侧头分他一眼,没说话。
吕弄溪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反馈,静声摒弃地听到了封雨的那声“好”后,克制地叫了一声,又开始闷头绕着大家,开始快步原地来回转圈,和收到黄土时候的不值钱模样儿如出一辙。
姬易之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在激动什幺,但手臂这样得以解放了,算是好事。孩子爱走路,就随他呗。
“不对呀,苗苗头发这幺长的时候我见过她好几回,都没见到你。难道她没把你带上吗?”
小玖在这时候插嘴。
站在他们中间的封雨,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移开看向那茅屋门口的视线。
他沉默着。
就当他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伴随着一丝嘲弄的笑。
“怪我年轻气盛,太好面子。”
“如果我们现在就出发,那至少,能快乐地一起度过好些年。”
“又也许,就没之后的事了。”
但事实是,梦中的封雨和姜苗毫无所觉地、幸福地如往常般在小茅屋中歇过一晚。第二天,封雨跟着姜苗上街,去向药商卖掉最后一批货。
吕弄溪因为从封雨方才的话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好的可能,所以一直盯着前面打闹嬉笑着逛街的两人,颇有些神经兮兮的,紧张地左右看。
就连姜苗进到药铺里,封雨在外面等她出来的这一小段两人分离的短暂时间,吕弄溪都十分尽责地在门口给他们把风(虽然并没有什幺用)。
谁知道哪里、什幺时候会跳出来什幺巨大的变故,比如天降流火星石一类的。
否则,他还真想不出能有什幺变故会影响这两人的感情,明明正热恋……
“啊——”
发现道路尽头忽然出现的那波人,吕弄溪叫得很大声,企图让封雨赶紧躲开。
“轩辕氏,轩辕氏——”他在封雨耳边拉响警报。
可惜梦里的封雨没法听见,这位面带微笑、翘首等待在药铺门口的少年,直到被身后的人群吆喝驱赶才反应过来身后来了人。
肉眼可见的,他注意到那些人身上的图腾后,整个人即刻灰败下来。
“是……是那些人吗。”
吕弄溪看得胆战心惊的,在现在出现的问是不是曾经伤害过封雨的那些人。
“是他们。”
身后的当事人以一种十分平淡的口气肯定了那个最可怕的可能。
“我认出了他们,但他们好像并不认得我。”
为首的那个穿金戴银、花团锦簇的少爷,完全忽略了站在门口僵硬缩成一团虫子的封雨——对他来说,人们在他面前作出如此情态是十分正常的——趾高气昂地大踏步进了药房。
轩辕氏得势,他作为大部落首领的儿子,数不清拿多少个神农氏取乐过。区区封雨,玩过扔掉就罢,哪里会放在心上。
“这幺嚣张……”
吕弄溪拳头硬了,但是没处撒气,刚义愤填膺没多久,想到了什幺,表情顿时凝固住。
“……苗苗还在里面。”
她也是神农氏的。
封雨大脑空白了半刻钟后,也反应过来了,忙里忙慌地就要往里冲。
“怎幺了,”姜苗从里面出来,一掀帘子迎面撞上封雨,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叫你在外面等我吗。”
她扬起笑脸,给封雨展示自己空空的背篓:“全卖光了!”她又压低声音凑近耳语:“那些轩辕氏人傻钱多,什幺药材都收。我东西刚放下还没来得及谈价钱,银锭就放我跟前了。”
“还挺大方,”姜苗抛了抛手里的钱,拉上封雨,“走吧!”
封雨还没回神,被她拉得一踉跄。
姜苗停步,回头仔细打量他一番,了然道:“被吓到了?”
封雨看她,还是呆呆的。
“不怕不怕,”姜苗又摸摸他的头,“都过去了。”
见封雨还是一副吓丢了魂的模样,她咬了咬下唇,决定多坦露一些事情,就当给他吃颗定心丸。
“我不是和你说,当年是我哥哥救了我。”
姜苗冲他眨眨眼。
“我的哥哥是姜壹。”
封雨的眼睛一下瞪得十分圆,从恐惧剧变为震惊。
“是……是稦、稦殿下?”
神农氏的王子中,现在姜壹最有名。
彼时封雨还在轩辕氏的掌控奴役之下。忽然有一天,那些轩辕氏子弟召集了很多很多像他一样的、从神农部落抓过来的奴隶,叫他们一个个跪好。
“你们神农氏,如今出息了啊……”
为首的少年脸上满是戾气,一记狠踹伴随着这句压抑着明显怒火的话,在下一刻落到了封雨的身上。
所以,他深深记住了那人口中不断出现、不断辱骂着的名字。
——姜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