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看上去再蠢笨不过的鬼了。
他的四肢分布很奇怪:一只手和一只腿用来站立,因为腿比手长,所以得一直弯曲着,十分滑稽;另一只手和腿长在腰胯处,无力地耷拉着,像某种奇怪的爬虫。头颅正面看不到,因为背在肩胛骨上,上面什幺五官都没有,只一个孤零零的突兀肉瘤。
之前鬼群中匆匆一瞥看见的树杈子,此时已经不在封雨身上了。这只鬼或许有过理智丧失的时刻,但有能力保持清醒。
吕弄溪一边忍住战栗,一边强打起精神找他的五官。踩在地上的那只脚拇指处有一个古怪的隆起,看上去是鼻子;耳朵在胯边、那一手一脚的“胳肢窝”处,如同一对畸形的小翅膀;嘴巴开在肚脐眼……
垂着的那只手忽然缓缓擡起,所有人戒备,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团黑乎乎的手掌张开,露出中间的那只眼睛,没有眼皮。
他看着小玖的方向,看清了小玖的笑。
五指瞬间攥紧又舒展,像是眨了眨眼。
“封雨。”
小玖喊他的名字。
这次手掌开合的动作缓慢,似乎在应答。
一旁的大羿惊了,这个画面给他带来的震撼比其他人都深。因为别人都没和鬼交流过,只有他知道,鬼能听得懂人话是件多幺难得的事情。更何况,还是一只活了上万年的鬼。
小玖定定地看了封雨一会儿,点头:“长得是挺像的,应该没错。”
吕弄溪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强压下疑问。
这到底是哪里看出来和梦里那个清秀少年相像的……
“你会不会说话?”小玖又问。
封雨这次攥了很长时间的拳头才松。
看来是不会。
“要不——”
吕弄溪深呼吸几口,眼一闭心一横,把后面的话说全了。
“要不皇女您用黄土给他捏个嗓子吧。”
姬易之有些诧异地瞄他一眼,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舍得。
大羿也对这位后辈刮目相看了,出声问他真愿意否。
“再宝贵的东西,不用都是死物。”
吕弄溪咬字很用力,很努力地告诉他们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不要反悔。
小玖把姜苗从姜壹的怀里接过来抱好。
一刻钟后,封雨从姜壹手里接过那团肉,塞进了自己的腹腔里。
先是奇怪的咕噜声,“嗬嗬”的、像破风叶震动的嘶哑吼音过渡了一阵,他们终于从封雨的肚脐处,听到了第一个可以辨明的音节。
“我……”
他已经太久不曾说话,很小心地控制着声带震动,怕撕坏了它。
我是封雨。
他花了半刻钟,能够连贯地说出这四个字。
“嗯,”小玖波澜不惊,“知道了,然后呢。”
——我有恨。
闻言,吕弄溪条件反射似的,心狠狠向下一坠,胸口被什幺剜过一样生疼。
他止住闷哼,痛感过去后有些头晕。他慢慢走到床沿坐下,调整呼吸,听见封雨接着说。
——我有悔。
小玖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
“你没想过伤害苗苗,但想过害死我,是不是?”
她又把问句说成了肯定句。
吕弄溪猛地睁眼,看过去。而在余光处,早有两道身影掠过去,一人一边,把住了封雨的命脉。
被左右夹击的鬼没有丝毫反抗,擡起来的手晃了一下,很快稳住。
收紧、张开,一次而止。
“小一,我抱不动了。”
小玖托着姜苗的手肘,朝姜壹招了照。后者这次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从房间那头的鬼的身边绕出来,回来接过姜苗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打算怎幺害我?”
小玖从床上站起来,走过去。
封雨攥紧了拳头。
“哦……”
小玖好像又懂了,吕弄溪在一旁有些难以置信地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害成——谁让你害我的?”
神女弯下腰,平视那只可怖的眼睛。
“嗬嗬”的声音再次回响,夹杂着咳嗽和哽咽。封雨说话的欲望比上次更迫切。
掌心中的独眼骨碌骨碌开始转动,和吕弄溪对上了视线。
吕弄溪身下坐着实心的床,却在这一刻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神农。
两个字,像诅咒一样将他定在原地。
身上凉凉的、麻麻的,虫豸从那两个字中爬出来进入他的身体,啃噬他的筋骨。他动弹不得,把身体献祭给未知的胆颤和恐惧。
独眼并没在这一处停留太多时间,艰涩地滑动到另一边。
那个方向,站着另一位突然僵硬的身形。
——轩辕。
姬易之原地晃了晃,重新站直的时候,和原来站定的位置已经不同了,偏了一步。
尽管如此,他擡头,还是和独眼撞了个正着。
他在锁定他,他在指认他。
屠有仪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像做梦一样,抵着封雨的剑不可控地在恍惚里松懈了一下。
但下一刻,独眼那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珠的瞳仁,忽然向后翻去。
屠有仪的耳朵听到一种恶心的粘液冒泡声,紧接着,她看见那只面朝自己的手背上,钻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珠子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剑在瞬息之间抵得更前了些,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的毛骨悚然。
——蚩尤。
封雨的喉咙里抖出一长串的、时而尖锐时而沉嘶的吼叫。
那是他在审判之后的、畅快的笑。
——哈哈
——人杀了神!
·
人敬爱神。
吕弄溪从小就被这样教导着。
长辈们说,现在的世界已经没有神了。但在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开辟了天地,女娲捏造了人类。人族在神的羽翼庇佑下日渐兴盛,学会了种地、狩猎,自给自足,繁衍生息,然后从神的保护中独立出来。
千万年来,四海之内,人凭借自己的力量,高山阔海,无处不至。
感恩神创世,感恩神造人、育人。
每年的祭天大典,那些晦涩的上古语祝词,吕弄溪都被要求背下来,代表家族唱给天地间的神灵听。
可是神不是早就死了幺?
他背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没忍住这样问母亲。结果当然是被严厉地呵斥了。
“神永生不死,肉体消亡,元神归于混沌,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牠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保佑着世间万物。所以‘人在做,天在看’,你今后立世为人,要无愧于天地。”
吕弄溪记住了,从此以后没敢干一点儿亏心事,因为总觉得周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要是做错了什幺,就会有哪位神偷偷地掏出他的功德簿,给他扣上几分。
他还把这个重要的秘密告诉了族中的兄弟姐妹们,结果没收到大家讶异崇拜的眼神,反而遭到了耻笑。
“这不就是吓小孩的‘鬼故事’,”他们哄堂大笑,“你妈只是为了让你听话罢了,你都几岁了,这你也信?”
这些同辈们,往常在宅子里见到吕弄溪母亲时,无不尊称一声“夫人”。但不知道为什幺,在他面前总是“你妈你妈”这样喊;甚至有他在场的另外两人对话,提到他母亲,会用奇怪的咬字“他妈他妈”地强调。
看来,他们都不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人前人后言行不一致,无所顾忌。吕弄溪在伤心过后,还是决定听母亲的话,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一直都很听父母的话,顺顺利利地长大,作为神农氏的继承人,接受到过无数的夸赞。
在他真的相信自己未来将带领整个氏族继续神农氏的荣耀的时候,却告诉他,所谓的辉煌从未存在过。
历史上的皇帝爱给自己找一个名人先祖,这个惯例应该也是自古流传的。因为大概是从上古之末始,一句话盛行开来:
人是神的孩子。
那些光耀的昨日是人们自欺欺人编制的一个美妙的梦境,致使他们相信天命在人,延续上古文明的使命在神陨落之后,十分自然而然就该地落到人的身上。
骗久了,就没人记得真相了。
到吕弄溪这一代,在他整个十八岁以前,都对此深信不疑。
延续万年的荣耀是华而不实的一层薄薄的镀金,指甲轻轻扣走后,底下掩藏的罪孽显出它深深的锈腐,恶臭难忍。
“说什幺大话,”小玖颇不认同,义正辞严地指出封雨那话中的错误,“什幺‘人杀了神’,‘想杀’就‘想杀’,但是杀不掉的啦。”
“你们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最后一句着重了说,摆摆手,叫他们别以为自己先祖都干过什幺惊天动地的大事,别骄傲。
煞威风的语言教育好像进行得很成功,偌大的房间内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封雨粗糙的发声器控住不住地冒出些噪音,反衬得周围更安静得过分了。
“这是怎幺了。又不是你们杀的我,一个个面色这幺沉重做什幺。”
小玖分析环绕自己的那一张张丧脸,归纳出了情绪,出口安慰他们。
“哎呀,也不要这幺大惊小怪。类似的事情又不是头一遭了,你们先前不是早猜到了吗,烛龙爷爷是怎幺没的?不也是差不多的缘由。”
“一回生二回熟,都淡定点。”
她经过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人身前,玩闹似的举手在他们面前各晃两下,然后悠悠荡荡地挤坐到姜壹身边,却发现对方也没反应。
没办法,她只好又跟姜苗——这个此时此刻此房中能对她做出反应的人——玩儿。
“晚上什幺时候开饭呀……”
小玖颇有些百无聊赖了。
“你们还好奇吗,还要接着问封雨吗。他这破烂嗓子,也不知道说不说得明白。哎呀万一要花很长时间,那会不会耽误吃饭啊……”
“要不先不说了吧,吃完饭再说。”
她想到吃饭,精神抖擞,振奋地扬起声调,征求意见:
“怎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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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玖:事关己,高高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