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鼓上舞

地下车库里,莳执在副驾驶关门系好安全带。

翡茸脱了细高跟趿上平底鞋,打开导航,“还是算了吧,砸死他不得偿命啊?况且你活了这幺久不就是为了找人吗,你的使命还没必达呢,要是为了我的事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什幺补偿你啊。”

导航的背景音同时响起,车子发动,目的地是一家不对外开放的头盔售卖店。

翡茸说这家老板之前是职业赛车手,退役后开了个大隐于市的机车装备店,只对识货的票朋友开放,一般人压根找不到这。

莳执勾了一下唇角,把头靠在座椅上,偏向车窗玻璃,“你这不是要拿个新头盔补偿我吗?”

翡茸开到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在坡上一脚刹车踩下,伸手去给自动擡杆器刷卡,把卡放回车里储物台的时候,顺势挥了挥手,“少说那没用的话。”

在大小姐心里,莳执的头盔是因为自己的事弄坏了,别说赔一个,就是赔一百个大小姐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瞥见外面天色将晚,莳执的眼神蒙上一点点黯,但语气还是笑的,“知道亏欠我,以后就擦亮眼睛看人。”

翡茸一脚油门驶离停车场,轮胎和路面碰撞,在最后一段地下隧道里,人声听起来有些闷,“我要是有你的本事,闻人身上的味儿就知道对方是好是坏,我也不会挑错人啊,小月季花儿。”

话音刚落,车子行到地面,声场和视线都豁然开朗。

莳执扭头,去看窗外将暗未暗的天色,抿了抿唇。

她们花朵是靠叶子根茎呼吸的,成人以后,她发现自己延续了这个习惯——

不止是鼻子,她的整个皮肤组织都能够敏锐地感知味道,就如同花朵由根叶完成呼吸一样,作为人,她的嗅觉几乎遍布在身体每一个毛孔上。

所以,在她的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是臭的,而且臭得五花八门。

从一开始的难以忍受,靠近人会臭得天旋地转,到后来活久了,她逐渐摸索出了规律:原来人身上的臭味来源不只是汗水、油脂,更浓重的其实还是每个人心里散发的那些恶意。

哪怕一个人喷了一瓶香水,但他内心大奸大恶,满脑子都是奸淫掳掠烧杀抢夺,他也会臭出三里地外去。

而且,恶与恶、臭和臭也有差别。比如淫臭和贪臭,味道一个像死鱼一个像锈铁,而有些人妒心太重,味道会像用臭鸡蛋液发酵的大蒜。

为了自己能活得舒服些,   这幺多年来她有过的朋友,无一不是像翡茸这样,身上至少没有什幺致命恶臭的人。

但不臭和清香之间,又隔了很远。

像翡茸,身上既不臭,她每天又要喷小半瓶香水,莳执都仍觉得闻不到什幺真切的香味。

而那缕记忆里的幽香,冷冽酥骨,像这世上的一片纯白净土,让她忍不住深嗅,沉溺其中不愿割舍的——她也只在千百年前,王上和夫人身上闻过。

这是夫人的遗愿,也是她成人的机缘。

这缕香,像无形中纤细又极强悍的牵引,成为她还愿意活在这漫长的生命里的枷锁。

路边的建筑和街灯早就亮起来,如今这样繁华的都市,哪有一时一刻的昏暗。

她忽然有些想念那几乎记不真切的一幕,千百年前,昏黄的院墙下只点了一盏地灯,夫人的裙琚数次抚摸过灯檐,那是一个妻子等候归家的丈夫最澄明的一颗心。

“我今夜可能又会做梦。”

莳执忽然开口,这次换翡茸没有很快接话。

右转向灯的声音响了几秒,转过这个弯,不多远又将是个红灯,“距离遇到上一个你觉得好闻的人,过去多久了?”翡茸打着方向盘问。

莳执擡眼想了想,“十年吧。”

“十年……”翡茸跟着重复了一遍。

“阿执,你知道我为什幺义无反顾地,一点也没有怀疑没有怕过,非要跟你当朋友吗。”

莳执在霓虹的绯光里转头去看她,翡茸的侧脸很美,精致大气,是标准的北方美女长相,连下颌骨弧度都坚毅流畅,让人赞叹。

她很快地扯了个笑容,眼睛抽空看了眼导航,“因为我打心底里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凡人一辈子几十年,庸庸碌碌是大多数,我们的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那样的幸运和智慧找到我自己人生的意义。但你不同,你本身就是为了目的而降生的。”

这些年莳执在寻找的路上,去过不计其数的地方,遇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时,如果觉得对方是可以交付的人,她也会毫不避讳地讲讲邬神王和妘煦夫人的故事。

翡茸在第一次听见她的来历时便落泪了,当时莳执拿着酒瓶,看着不知愁滋味的善良大小姐哭得肩膀抽动,忽然就大笑起来。

交朋友的意义不仅是不孤独,还有体会那些你向往,却没机会亲历的不同人生。

谁羡慕谁呢,说不好。谁心疼谁呢?这要用很长时间,甚至是一辈子去验证。

莳执活了太多年了,对于身边人来人往,她抱有一概接受的心态,可是一概接受不代表不会被触动。翡茸是与她能彼此触动的好朋友。

这样的朋友,她也许多年没有了。

“所以啊,”翡茸拍拍她的大腿,“赶紧找吧,找那些你觉得有那股香味的人谈恋爱。一个个试试,有生之年让我看见你成功找到你要找的人吧,小月季花儿。”

莳执回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把她手丢回方向盘,认真回答了她下午的问题,“我今天,似乎真的闻到了。”

前面红灯,翡茸一个猛刹,离前车还有几十米。

“你是说那个鄢家小少爷?!”

她声音恨不能传到车外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莳执不解,“为什幺?”

“为什幺?!你今天下午没跟他说话就走了,不是也看出来了吗?他人是有名的京城浪子,自己手底下也一事无成,天天人模狗样的还不蹭的都是家族产业的光!能跟你要的那些美好品格沾上什幺边啊?专一、稳重、善良、正直,更别提什幺你说的邬神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了!酒囊饭袋的二世祖身上都是香的,那我他妈的凭什幺不香啊???!”

翡茸的质问震耳欲聋,看样子是真的气得不轻,莳执含混哄了两句,将这事一笔带过了。

晚上带着新头盔回到家,大小姐肯舍得补偿她,挑了店家一个最贵的头盔,还给她依旧弄了一朵小红花安上去。这回的小红花颜色更鲜艳,叶子挺拔,梗还是棉白色的。

老板一看觉得新奇,让她戴着长花的自家头盔拍了张合照,加了微信才乐呵呵送客。大小姐一高兴,在店里又给莳执预存了两万块钱,让她自己有什幺需要换的装备随时过来挑。

莳执洗完澡,站在没开灯的落地窗前看了许久的夜景,放空自己以后,才上床睡觉。

这一夜果然梦见了前尘事。

翡茸的怒火不是没有道理,邬神王与鄢觅这样的人,真是天壤之别。

千年前大晏四分五裂,帝王不仁,年年增收赋税。朝廷治下不严,那些州县地方官层层盘剥,百姓一家几乎要交出全部的粮食,饿得只剩一两个人,还得日夜无休地干农活。

朝廷分崩离析,皇家穷奢极欲,外敌来扰的结果是必然的,于是朝廷又肆无忌惮地各地征兵。

可地都要没人种了,男丁饿得皮包骨,还要上战场打仗,怎能不生积怨?有点权势的藩王早受够了草木皆兵的日子,便率先拥兵自立,渐渐地,各地草莽揭竿也都是接踵而来的必然结果。

这个国家彻底乱了套。

谁都想来分一杯羹,想乱世逐鹿,想称霸一方,却没人管过牲畜、庄稼、山河、子民的死活。

邬神王便是在大晏战火纷乱的年月揭竿起义的草莽。

虽说是草莽,但是祖上也是出过秀才的读书人,他与其他的统帅都不一样。

当时云州征兵,燕王也反了,这仗打得是一团散沙,但是将军账内夜夜笙歌,军饷每日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在燕王手下做到百夫长的邬神王终于不堪忍受,在一次底下士兵无意冒犯了燕王的美人枉死后,带着百骑轻兵烧了燕王军大帐,趁着夜色将燕王和那些美人都生擒了绑在校场,挨个砍了头。

拔下军营大旗后,随着燕云十六州将士们的呼喝声创立大邬,正式加入到群雄混战的这个时代里。

他注重百姓的死活,不屠城、不强抢民女、也不践踏庄稼,更是给全军定下了许多规矩,严禁叨扰农户百姓人家。反而所到之处都会安抚好挨家挨户的老弱妇孺,让她们好好照看农田,然后询问男丁的参军意愿,若实在不愿参军也不多加勉强。谁家若有什幺难以解决威胁生存的困难,甚至也会出手相助,不求回报。

大邬治军森严,注重练兵,上到将领下到小兵,都不许贪图享乐。打了胜仗,每人喝酒也不许超过一坛。每日作息时间也有严格的规定,要从方方面面保证士兵的战斗力。

在这样混乱的时代中,大邬的军队像是一股清流,团结而迅猛地闯出一番天地来。

听闻妘煦夫人是一年后自请嫁给邬神王的。彼时王上已带领着诸将领连破中原三州,整整割据了近一半的大晏版图,与朝廷分庭抗礼,那些藩王草莽的杂兵,眼看不出一年便能被全数歼灭。

而邬神王对妘煦夫人最初的印象,是大邬初次打了胜仗那一夜,王帐里摆酒,几个副将喝得兴起,聚在一起玩笑,挑剔舞姬们跳的舞都没意思,软软弱弱的,看了鼓不起劲儿来,便高呼花老将军把女儿唤出来,做战鼓上的绸舞。

邬神王此前从不知花老将军有个女儿随军,想来是在后备军处随行,便想出言阻止,花老将军还未来得及说话,不料外头却响起鼓声,蓦地吓了大帐里的人一跳。

再细听,却不是战鼓,只闻一道清亮的女声传进来,道,“愿为王上、和我大邬士兵一舞——”

先有将领喝了满堂彩,邬神王领众人提着酒壶出帐去,凛冽的北风一吹,叫人登时清醒了几分。

校场上四面摆了战鼓,有赤膊的士兵拿着红绸鼓槌细细密密地敲击,如沙场上紧锣密鼓的马蹄声。中间一面宽阔大鼓,女子乌发绯衣,肤白胜雪,赤脚在鼓上回身折腰,手里的红绸便“咚咚”两声,击打在左右的小鼓上。

她身后,还有一面放在阶上的大鼓,有一将领持鼓槌蓦地一声敲击,四面小鼓便如同得了指令开弓的箭,整齐划一地惊天动地。

身后有左右火盆里烧着的熊熊火焰,火舌在风里翻飞出高涨的兴致。

女子霎时在鼓上舞动腾飞,空中跳跃的一字马,将红绸有力地一次次舞动出去,她是纤匀有力量的美,真不同于那些柔弱无骨的舞姬,一动一静都看得出有些功夫底子在。脚下的舞步也和鼓点完美地融合起来,在星夜之下、烈烈风中,这声音这舞姿也如火焰明艳,令人热泪盈眶,心旌摇曳。

战士们看得山呼叫好,王上在大帐之外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擡手,叫来了身边的侍女。

一舞结束,女子站在鼓上转过身来,风声犹在耳边呼啸,一旁却有恭候的侍女递上一双高头鞋。

她看了眼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双足,接过鞋履穿上,然后隔着人海,朝着王帐遥遥一拜——

“花家小女多谢王上。”

这便是邬神王与妘煦夫人的初见,后来已不可考二人情愫是如何渐生,只知道在鼓上舞的第一面,邬神王便注意到了她冻红的双足,而妘煦夫人也无需多言,便知道邬神王体恤她的心意。

一年后,王上却并未正式提出迎娶花氏女,听闻花氏女有一日便进王帐,自请嫁给邬神王。

一时流言四起,次日邬神王亲自与花老将军求娶嫡女,且当众表明心意,“从前是怕前路凶险,总想着不好误卿卿。可不想虎父无犬女,花氏女的确是女中英杰,无畏无惧,孤笃爱之。”

自此,便正式迎娶花氏女做如夫人。

花氏女因亡母早故,幼时母亲只唤她“花儿”,便一直没有正式取名。

嫁与王上后,因爱重夫人,王上欲赐封号“花煦”,取和暖盛放之美意。然花老将军进言,希望夫人封号从母姓“妘”,以纪念亡妻。王上感念老将军夫妻情深,便赐夫人封号“妘煦”。

婚后半年,邬神王一路向南,收复中原泰半,彻底消灭了中原其余起义的杂乱势力,终在渭河与大晏的朝廷军相峙。

晏派出的将领是出身英武世家的鲍老将军,携其三子死守四面,再加上易守难攻的地势制约,渭河久攻不下已有数月。

大邬的军队在渭河五十里外安营扎寨,两军僵持一直到临近新岁,忽然迎来了妘煦夫人有孕的喜讯。

邬神王便在离大军不算远的城镇置了一处庄子,给妘煦夫人安心养胎。

大邬在中原过了第一个新年,晏军也并未来犯几次。

开春后,因不愿夫人久久牵绊不能展颜,邬神王亲自在院内墙根儿用竹子扎了篱笆,给妘煦夫人种了一排藤蔓月季。

“听说这个品种的月季花,出正月就要抽芽了。春来不多时便能开得很好,而且会爬篱笆,能长到墙头外面,有一丈高呢。你在家的日子多精心照料,等到花开时热热闹闹的,我在前线给你带好消息回来。”

彼时妘煦夫人扶着还并不显怀的肚子,站在弯腰扎篱笆的王上身边,笑着递上一根竹条,“我才不看重好消息,打仗胜败都是常事。只要我们的人少些伤亡,徐徐图之也没什幺的,切不可冒进。”

王上便笑起来,“家有贤妻,夫不惹祸端。孤有贤后,更当小心谨慎了,夫人放心。”

妘煦夫人也扬起唇角,在冬日里显得明媚非常,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气,散开来的时候,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莳执便从那时深深记住了那个味道——

凛冽的冷香,只有用冬日的寒冷一激才最好闻。

可那香味偏偏带一丝禅意,还让人心中无端端感觉暖。

是王上和夫人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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