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执

楔子

***

“执”字在字典里,有八个释义。

1.   拿着;2.   掌握;3.   捕捉、逮捕;4.   坚持;5.   实行;6.   凭单;7.   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简称“执”);8.   姓氏。

藤蔓月季莳执自打成人有记忆以后,给自己起名的含义,就参照第2、4、5条。

至于姓氏,出自许多许多年前,王上打了胜仗缴回一批香料,妘煦夫人不认识其中一样,对照记载查找时,在她身边读过的一篇文章——

“原莳萝,初生佛誓国,一名慈谋敕,今岭南及近道皆有之。”

“莳……莳弄的莳也是这个字啊。”书被放下,有手指抚摸在她的花苞上,她听见夫人多日以来的第一声笑,“就像我莳弄你们一样,小花儿。”

夫人对她的期望是,“努力向上长吧,长出这院墙去,看看外头的天地。”

“你这样漂亮……”

最后的一声喟叹里,心智初开的花灵似乎看见了自己春来时满身五色缤纷的花瓣儿,施舍一般垂下墙头,迎着艳阳盛放得目眩心惊,让世人都来见证和感叹她的美。

一朵花应该爱什幺呢?爱暖阳雨露,还有馥郁香气围绕,花瓣薄透多姿,盛着露珠的时候,花枝旁映射的七彩霞光。

一朵花应该怕什幺呢?怕寒霜蚜虫,怕雨怕旱,怕行路的小孩儿手痒,按理说,还怕折煞花期的轮转岁月。

但莳执已不怕这些了,尤其是岁月,毕竟她的花期已经有近千年——

她是三万人血浇灌出人身和精魂,再开不出五色炫目的花瓣,只剩满身烈烈朱红的藤本月季花。

***

鄢觅在一个月之内,见了莳执五次。

第一次是黄昏时分。

他坐在库里南星空顶里百无聊赖地等红灯,后头车龙恨不得离他八百丈远。北京五月的天阴得要死,前头乌泱泱一片车尾红灯晃眼,又和暮气沉沉的天诡异地连成一片,往人心里压。

这时节,像是要落雨,晚高峰毫无意外地堵在国贸,车里再好的冷气也让人心烦。

偏偏电话铃声响起来,接通以后是他远在国外的亲妈,嘴里说出一串有效命令信息,“一周后”“CBD”“三舅新店剪彩”“不去停了你的卡”。

他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这堵得要死的、来了就像插翅难逃的CBD他真的一步都不想再踏足了,但是无奈最后一句杀伤力太大,他只能连着“嗯”了两声,然后挂断电话。

蓝牙断开,鄢觅快速点开车载电台,没有灵魂地一个接着一个频道往下调——

“FM106……”“鸿运家具城春季大促……”“中医说这叫湿气淤堵……”“东三环两车相撞……”

“小帅拿着麦克风,在台上看向台下的小美,今天,他终于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小目标,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他激动得要为她献唱一曲……”

手指松开,走马灯一样的声音最终停留在有声小说电台。从出生就已经开了金手指的少爷,当然感兴趣普通人是怎幺拥有的一个亿。他放松下来,往下滑落一点坐,目光落在左手腕的一串紫油梨珠串上。

珠子不大不小,颜色也正,据说是慈禧那个时期宫里流出来的,哪个宠妃戴过。别人登门的时候他一眼相中了这串珠子,送礼的人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连着给这珠子说了一箩筐的稀罕来历镀金身。他不太懂文玩这些东西,但是他有眼光,从小他一眼就叨中的东西,总是最贵最好的那个,错不了。

于是就把这珠子一直戴在腕子上,没事儿盘盘,假模假式地静静心。主要是名表什幺的他们圈子里早都过时了,这年头,谁戴块贵表招摇过市,就跟在脑门儿上刻着“我是暴发户”一样。

“这个舞台华丽夺目,当着所有曾经看不起他们的亲朋同事的面,小帅深情地为小美演唱她最爱的那首——《爱人错过》。”

有声电台里响起歌曲旋律,第一个红灯终于绿了,他溜着一点油门跟着车龙往前滑,还没等过这个路口呢,灯又红了。

鄢觅用鼻子深出一口气,觉得有些闷,拨了拨头发,把车窗降开了缝儿。

傍晚的阴天几乎没有天光了,漏下来的是一片霾灰色,他觉得这歌旋律不错,刚想拿手机搜索一下加入歌单,就听见从左后方传来一阵非常嚣张的摩托车轰鸣声。

像是要炸了这条街。

轰鸣声一直逼近后停止,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一辆红色杜卡迪七拐八拐地超了后头等红灯的轿车,往前一直开到了他旁边,停在斑马线前。

这群骑摩托的总是这样,很急,   但根本不知道在他妈的急什幺。

他拧眉从车窗缝看过去,发现居然是个女骑。

这年头的有声小说也惯会水时长,歌唱了半天,唱到“走过,路过,没遇过……”

黑衣服黑头盔红机车,头盔上头还有一朵小红花在风里支棱着。花瓣被风吹了会转,悠悠的,正缓慢地停下。

再说骑手,紧身衣勾勒出身材不错,目测至少有C。腰挺细,腿也挺长,关键是跨坐在摩托上,臀型看着也丰满漂亮。

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从车窗缝里透进来,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那串紫油梨,这味道像是丝丝冷幽的香火气,清心寡欲里偏偏品得出最执念深重的红尘心。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他应该是在哪里闻过,但那款香水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幺也想不起来。

外头的女骑把透明面罩推上去,不知道怎幺也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扯下一只手套,用蓝牙耳机回电话,头盔的隔音效果不错,她的声音就也不算小——

“是,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现在在出差,而我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了。”

“怎幺办?捉奸在床能怎幺办?就地打死还是把他阉了?我都可以替你做。”

“你别哭了,听不清你说话。”

“我不是冷血,我是想让你关心点你该关心的事。”

“比如?”

她笑一声,一把将头盔面罩拨下来,左手把离合死死拉到底,“比如,这个灯再不绿的话,你就真该绿了。”

说完,右手油门拧下去,震耳的机车轰鸣再次炸进他的耳朵里,绿灯亮起的第零点一秒,头盔上的小红花飞速旋转绽放,那辆机车倏地消失在前方街口,看不清车牌号,鄢觅只有欣赏一个漂亮的压弯。

歌唱到“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又一阵香味被机车卷起的风大股吹进,携带着一丝冰凉的雨滴,他终于想起那香水的名,让他在这个雨夜依稀顿悟空门。

梵音藏心。

一直没松开刹车的库里南占着首都晚高峰时期的绿灯路口,后面的车却连一声喇叭都没敢打。

“本来今天好好的,爱人就错过……爱人就错过……”

***

一周后,鄢觅再次来到东三环。他那潇洒了快一辈子的三舅忽然非要重拾他们纽约时装学院的荣耀,又说想弘扬本土文化,于是重操旧业做起了设计,在寸土寸金的CBD奢侈品商圈开了家国潮汉服店。

宣传那做得是铺天盖地,本地公交车、公车地铁站、居民楼电梯和本地生活app开屏广告比比皆是,预热了一个多月,实在是下了血本。

开业这天现场还有一场国风走秀,走秀模特都是有流量的,粉丝早早地把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同时还有几十个本地生活和汉服类的KOL主播现场直播。阵仗大到据说提前报备过这场活动,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安还有好些便衣巡逻。

派头上找了好些大咖名流来当剪彩嘉宾,鄢觅就是代表自家被他妈远程押送来参加典礼的。

上午十点,他准时出现在走秀现场的嘉宾席上,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了,典礼还没开始。

他三舅齐廊派来的助理小江瞧着这位爷越拧越深的眉毛,屁股就像着了火,扭头跟他确认了三次,“觅哥,真不喝点什幺吗?”

鄢觅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

这时店长从后台直奔第一排,弯腰笑着赔不是,“齐总在后台盯调度,让我先招呼小少爷,看您有什幺指示?”

他唯一的指示只有:“什幺时候开始?”

“啊……快了快了!”店长看了眼座位席,“嘉宾已经都到了,观众也都坐满了,今天听说来的模特都挺不错的,这不,好多粉丝围在外场呢……”

他当然知道,他就是被这人山人海吵得头痛。后面有粉丝声音大得离谱,谈论他的声音他坐在第一排都能听见——

“鄢家的小少爷?他也来啦?这不是新闻里的富N代吗!”

“听说他家三代单传,他是一家子人捧上天的二世祖。现实里这幺瞧着……背影怪人模狗样的啊!”

“前阵子和女明星杨柳一起跳伞那个是他吧?他就是颜值出圈的啊!微博上上了热搜的,都有一票梦女了。”

“又高又帅又有钱……他干嘛不进娱乐圈啊?”

“拜托人家阔少哪里看得起戏子啊!”

店长话音未落,对讲机里传来消息,店长马上回复,“是是,我马上叫保安规范一下现场秩序。”

说完抱歉道,“对不住小少爷,人太多了,商区的管理怕出事,我去处理一下。”

鄢觅无奈挥挥手,店长刚走,不等小江看第四次表,音乐终于响起来了。

他听见身后粉丝简直疯狂的欢呼声,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目光却定在一张海报上。

照片是一个古代打扮的女人,那张脸他应该是没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幺,总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在哪里见过?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想着需不需要让助理给自己订购点脑白金,最近怎幺也记不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粉丝看见鄢觅久久回头,好多人马上拿起手机开始对准他狂拍,甚至还有几个开了闪光灯闪了他的眼。

他一瞬回过神,转身继续思索那张脸,眼睛看起来是在盯着台上的主持人,恍惚里好像还收到了主持人的媚眼,然而她在说什幺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不多时,主持人扭着腰下台,舞台两侧开始变幻灯光,干冰缓缓喷在台上,朦胧云雾里,有模特穿着汉服款款走出来。

模特有男有女,不得不说,齐廊的水准还是不错的,看下来,这新创立的汉服品牌“别廊”当得起如此声势的宣传流量,   也没有辜负他年轻时享誉国内外的天才设计师称号。

每一件衣服都精致,花样配色比很多古装电视剧里的都要精致许多,更是甩烂大街的其他品牌不知道多远。加上别廊的衣服都舍得花钱,定位高端,很多刺绣和饰品工艺都是最好的,用料足,倒真的堆出了金装玉砌的奢靡感。

走秀的男女一个个长得都不错,怪不得台下粉丝一波波欢呼,汉服模特举手投足轻缓雅致,衣袂飘扬之间倒真的像是踏云穿雾,古今难辨。

他坐在第一排,确信看得清每个人,但是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到海报上的那张脸。

正有些出神的时候,助理小江忽然“嘿”了一声,“觅哥,你看这个,这个说不出为啥,但是她最像古代人了!”

他蓦地擡眸,就看见压台的最后一人——腾云而来的一个高挑身影,头上云鬓斜插的长流苏步摇,穿的是银白色为底、鹅黄和淡淡绯色点缀的宋制大袖,霞帔和垂绦上的绣花精妙,飘落在裙琚之间。

这件衣服呈现的颜色是银色和极细的浅金丝线织就的,走动的时候流光溢彩,波光粼粼。

她走近时,鄢觅才注意到她右眼角下贴着绯白混色的梅花点缀,额心一颗珍珠,莹润增色。

场外有许多粉丝高呼她的名字,他听不真切,又转头去细看那张海报——莳执。

原来她叫莳执。

她脸上没有笑意,云雾里似透出一股哀愁弥漫。前面那些模特都不如她入戏,走得步履匆匆,她却在这个台上莲步轻移,眼神很定,只看着前面她想看的某一处,直到几乎完全踏出云雾才停步,飘飘转过身,弯下腰肢摆出了一个不胜柔婉的姿势,眼眸低垂间似一幅画定格。

她眉眼长得很好,大气明艳,但是却总显得刚烈骄矜,眼神看上去总感觉远。这幺一垂眸,作低眉敛目的模样,就更加喜人,减少了那种厌倦疏离。

这时,舞台两侧有漫天的花瓣被鼓吹飘扬,她就这样轻盈似云烟地在台上旋转舞动。

小江伸手,接了一片飘落的花瓣,乐呵起来,“觅哥,我看出来了,这个舞蹈和表演功底是最好的,怪不得她最像古代人呢!仙气飘飘的!”

莳执回身,像是和花追逐嬉戏过了,又怕弄伤那些花儿似的,最后定格微微擡眸,鄢觅这才发现她红唇轻抿住了一片嫣红的花瓣。

“名花倾国两相欢,感谢莳执的精彩表演!”

主持人再度登台,莳执终于勾唇,披帛轻轻一扬,拂乱一地的花瓣,她转身施施然走回后台。

她的唇和人一样,没什幺钝感,唇角不笑的时候弧度平直,显得生人勿近,一笑起来嘴角弧度又像上挑的刀锋,娇艳夺命。

从背影看过去,头上的步摇流苏几乎没有什幺晃动的幅度。

她好像会腾云。

鄢觅想到这个,忽然觉得非常好笑。

小江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投来目光,鄢觅只有擡手虚虚握拳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

然后齐廊终于出现在舞台上,喜滋滋地宣布剪彩仪式即将开始。周围的粉丝三三两两开始提前到出口蹲守,这场室外走秀后台留不了什幺人,那些模特很快就会离场了。

他听见台上宣读嘉宾的名字,刚准备起身,却听见身后又有粉丝的骚动,转头才发现不远处莳执和一个女生一起走了出来。

离场通道并不算远,他听见她冷笑道——

“他为什幺不感谢我那天没拿头盔砸死他?”

鄢觅蓦地低头,这才发现她手里拎着一个摩托头盔,上面那朵红色的小花经过恶战,只剩下一半仍在倔强地转着。

“居然是她……!”

几米外,擦肩而过的瞬间,莳执忽然站在原地,脸上流露出一瞬间迷茫的神色,她像那天一样吸了两下鼻子,像是在捕捉什幺味道。

音响里开始邀请嘉宾上台,叫到他的名字,鄢觅却仿若未闻。莳执转头寻找,目光转了一圈,最终缓缓定格在他脸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鄢觅只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小江应该是在一旁催促了几声,他耳中却失去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感受到全场的目光,他本能地起身,系上西装的纽扣,莳执探询的视线却蓦地断开,继续和身边的女生一起若无其事地步出秀场。

在她停止注视的一瞬间,所有声音再度回到他的世界里,耳畔开始有乐声、掌声,和鼎沸的人声,鄢觅只得匆匆上台。

身边的女孩拉住她手臂,好奇地压低声音问,“怎幺了?是不是闻到了你说的那种清香味道?!”

莳执没回答,只是笑着和粉丝遥遥挥手鞠躬,起身后拉着翡茸从出口离开。翡茸见她笑意不减,可话里的杀意好像能冻死人,“早知道我就应该砸死他,省得他躺在病床上还不忘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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