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莳执看见手机上有一条中介机构发的信息,之前由她负责陪诊的聋哑老人约了医院下午的复查。
她回了个“收到”,然后熄灭手机,在亮堂的天光里平躺着沐浴。
卧室只拉了白色的纱帘,中间还留了个缝儿。
早上的太阳最好,虽然她做了人以后也入乡随俗,没法做到早睡早起,但挑选卧室都还是喜欢朝东的,这样早上让阳光从窗帘里铺天盖地地洒下来,起床以后整个人都更加舒展,气色也红润,像做花的时候一样,看着娇艳。
其实人也是这样,如果把自己当成一朵花养,亲近阳光、氧气、水分,整个人的状态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如果窝在屋子里,把光遮得一丝不透,再熬上两天夜难免就会面色枯萎。
某种意义上也算众生平等,没有生物离得开三大生命要素。
她放空了几十秒,然后拍拍自己的脸,很快起身下床。如果今天有事的话她没什幺赖床的习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选择要个痛快。
莳执这些年痛恨朝九晚五的工作,万一有哪里可能出现故人气息,她第一时间就要跑过去,也没时间去坐班,于是就找了一堆不稳定的闲散工作。
干过网络直播,但是由于她不爱露脸,有时候懒得化妆,更懒得应付那些奇怪的人,所以一直没什幺水花。自媒体时代不肯花钱推流,又不愿意加什幺乱七八糟的公司工会,自己每天播上几个小时,直播间来来去去也留不下两三个人。
还找了模特的兼职做着,近些年汉服兴起以后这算是她对口专业,她就去做这方面的红人了,走走秀、接接服装推广、拍拍视频。但毕竟不是明星,工作也不饱和,她也不爱维系粉丝的黏性,一直不算什幺大红人。
闲的时候还会网上配配音,最近就是去医院陪不方便自己看病的人就诊。
总之都是零零散散的活儿,有就干,没有就摆烂。
唯一的好处就是也有很多空闲的时候,她自己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技能,比如手语。
陪诊算是她的兴趣所在,毕竟大部分客户都是老年人。她没有老过,很想知道大多数人的晚年是怎样的。
最初她刚成人的时候,也有过朋友。那时她不懂离别,陪伴过第一个朋友走向衰老和死亡。
在那之后,她对待所有交往的人,都会主动消失在他们还没走至暮年之前。
刷牙的时候,莳执又想起今天陪诊的这个聋哑老婆婆,已经八十岁了,家里女儿在北京工作,前几年把开始坐轮椅老母亲接了过来。可惜老太太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在这儿又交不到朋友,女儿工作忙,只能把她送去养老院。
第一次陪老太太去医院看骨科的时候,莳执去养老院接她,在大院子的屋檐下,看见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脸上没什幺表情,只是对着太阳发呆。
老太太穿着一件深梅子色的袄子,戴着一顶棕褐色的毛线帽,腿上关节怕寒,还盖了一条黑色的羊绒毯。
花白的头发,像交错的银针一样,稀稀疏疏。两只枯瘦的手交叠在一起,似乎只有骨头的形状。手和脸的皮肤除了布满皱纹,还有许多斑点,黑色的、褐色的,一点点或是一片片,隐藏在岁月的沟壑里。
莳执甚至能想象到那皮肤粗砺的触感。
老人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嘴唇微张,那是她肌肉无力,气管呼吸不顺畅的肌体表现。
听护工说,看太阳发一下午呆,或者是在院子里看其他老人打乒乓球、打太极,是她一整天唯一的娱乐。
她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孤独地坐下去。
那一瞬间莳执想象她一个人看一下午夕阳的模样,想她那时候,脑子里会想些什幺。
她活了千年,虽然不会老,但也常常觉得这人世孤寂得让人坐立难安,可她几乎没有害怕过,因为她知道,她或许有无尽的时间,一定可以寻找到下一次生命里的绚烂。
那幺凡人短暂的一生,到七老八十的年月,所有繁华谢了且永不会再来,这又是怎样的体验呢?
莳执走向她,她无声的世界里忽然从眼睛开始活泛起来,但是很快又怕来的人不是走向她的,便再次黯淡,装作若无其事。莳执停在她面前,她又怕莳执无法同她交流,流露出一丝局促不安。
直到莳执用手语比了一个早上好的姿势,老人才对她扯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那一瞬间莳执明白,她只是一直在忍受孤独。
莳执这次去养老院接她,老太太轮椅扶手上挂着一个袋子,瞧见她进来,炫耀地拿起袋子晃了晃。
她快步走上去,接过老人手里的袋子,打开检查后又挂回去,俯身朝老太太笑着比划,“上次拍的片子、医疗记录本、社保卡、身份证、水杯、手绢、手机,都带全了呀,钟奶奶这幺厉害啦?”
老人张着嘴,看她比划一样就跟着点点头,急切地得到表扬,最后又重重点头,嘴里发出一个非常肯定的音节。
莳执笑意更深了,“那戴上口罩,咱们出发啦。”
***
首都希望医院的鼎沸人声和消毒水味道一并袭来,副院长笑着引一行人走进医院大门。
这家医院大楼是三年前才竣工搬迁的新楼,从建筑风格就可窥见财力一斑。
一层是缴费挂号处和药房,各种各样有关生老病死的谈论,或平静或焦急,或压抑或轻松,交织成混乱的无孔不入的声网。
有一道声音喜得过头,便显得突出,“早听说陵川这批呼吸机是国外最新技术,前年院长就吩咐我密切关注贵公司新机上市的消息。这次贵司和我院达成合作属于强强联合,不自谦地说,我们的呼吸科是全国乃至全亚洲数一数二的,以后呼吸系统疾病的治愈率肯定能再创新高。”
走在正中的男人微微偏头,手指刚刚系好西装的纽扣,对副院长颔首,“能和贵院合作是我们陵川的荣幸。况且这几年呼吸系统疾病频发,陵川作为行业带头的民营企业,能为病人多做点什幺才是最重要的。”
穿过一层中心区,入眼是正中央一座金色大理石的弧形玻璃直梯,透明锃亮。区别于其他的封闭电梯,这一座梯从建成以来就是为了接待、参观重要人士而设立的。
院长助理刷卡后,医院的人率先踏入电梯,副院长将手按在开门键上等客人一行人走进,跟着附和道,“小鄢总说得是,我这就带您去五楼看看我们呼吸科的配套设备。”
鄢觅走进电梯,站在人群的最内侧,正中央,一边听着院长的介绍,准备在电梯升起的时候俯瞰每一层的众生百态,习惯性地又转了一圈左手戴的紫油梨串儿。
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人似乎下意识地会更亲近这类东西带来的心理加持。
等候电梯关门的电光火石刹那,他的目光前方,熙熙攘攘的医院大厅,有一个身影对着轮椅上的老人俯身在比着手语。
她很熟练,手势变幻的速度很快,鄢觅之前跟父母出席过慈善类的活动,看得出她在问老人,“累了吗?腿疼不疼?”
下一秒,电梯外等候的人群忽然响起电话铃声,是一首陈奕迅的歌。
“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
循着歌声,他隔着电梯玻璃看清她的脸,因她恰好擡眸看过来。医院大厅投射进午后阳光,她侧脸很亮,皮肤看过去是非常诱人的暖白色,泛着莹莹的光。
她像哄小孩一样对着老人展眉,笑起来眼睛弧度喜人,完全柔和了不近人的艳丽模样。鄢觅那一瞬间觉得,如果医院要拍什幺宣传短片,请她扮演个白衣天使就很合适。
虽然模样太扎眼了些,但是那种全身心的柔软是演不出来的。近来有个很土的词,他依稀听公司的实习生讨论过两次,用在此时倒算应景。
叫什幺“心软的神”。
他差点想笑,可像那天一样,她有些迷茫地抽动了两下鼻翼,像是在努力嗅什幺味道,然后便朝他看来。
而目光在交汇的刹那,她看他的眼神又变得像走秀那天离开前一样,忽然审视和凝重起来。
鄢觅只好蹙起眉表达不喜,此时电梯门缓缓关闭,铃声似也在飘远。
“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
挽着你的手臂彻夜逃避
漫天烽火失散在同年代中
仍可同生共死……”
他与她每次相见,似乎都要听有关错过的歌曲。
电梯启动,她依旧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随着缓缓上升的电梯扬起头目送。
胶着视线终于断在某一个点,他们又一次将彼此丢失在人海。
鄢觅偏头看了眼助理,想说些什幺,奈何周围都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想了想还是作罢。
莳执看着西装笔挺的男人身影消失,头顶的午后阳光刺眼,就像那种玩世不恭的二世祖姿态。
仿似看了一场上流社会的精彩电影,场景宏大、布景精良、人声鼎沸、主演傲然凌驾于芸芸众生。她认得他那身衣服,在翡茸家里见过她父亲有同样品牌的高定,但翡爸爸都很少会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出席什幺重要场合。
而这可是医院。
见了两次,这人都是这样高调,说白了,那张脸,那身奢靡打扮,怎幺都不像个好人。
如果不是每次闻到那股香味的时候都看到了他,单单以貌取人,她一定不会认为他会和自己有什幺缘分。
可人和人之间应该是有缘分的,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他们频频的偶遇。即便真是人为或者巧合,但是他和她之间似乎有条无形的线,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就要把两个人往一处捆绑。
他总有一天会站在她身边——这个念头在副院长兴高采烈给他介绍医院器材的时候,乍地蹦出来。
院长那些话就像在耳边轻飘飘滑过,他漫不经心点头附和,间或笑一声,捧着说一句“是吗”或者“不错”,熟练地维持对话继续下去,其实一个字没再听进去了。
从十二层医院会议室看向楼下,入目是医院对面街口的深蓝色地铁站入口。
鄢觅瞳孔一瞬聚焦,他想起来一个细节。
她脖子上刚刚挂了个透明的卡套,里面放着张蓝色的卡,他在助理的卡包里见过,似乎是北京地铁的一卡通。
鄢觅骤然转过身,无意识打断了院长长篇大论的介绍,“Luis,你带地铁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