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s wrong, June? ”
泽维尔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打断了茱恩的出神。
她猛地擡起头,下意识地想要收回和男孩相触的手,却被他一把捉住。生硬的力道禁锢住茱恩的手腕,纱布粗糙的边缘摩擦着她的手背,霎时令茱恩有几分毛骨悚然。
“Let go of my han- ”
“Sorry, just want to make sure that you are ok. ”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泽维尔打断,他就像被电到一般缩回手,从善如流得让茱恩都感到些许错愕。
她迟疑地擡头看了男孩一眼,却发现他不知道什幺时候已经凑到了自己身边,两人之间仅隔了三英寸的距离,近得甚至能分辨出他眼睛底部放射状的虹膜纹理。
男孩漂亮的异色眼眸就像石子一样读不出任何情绪,他垂下眼睑,薄薄的眼部肌肤下透出红紫色的毛细血管,金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突然坐直身子,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茱恩猛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在水下潜泳的人骤然浮出水面,周遭慢动作般的景象终于开始恢复正常。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泽维尔故意撅起下唇,做出一个有点可怜和讨好的表情,“毕竟你已经说了亚当对于菲奥娜采取的行动属于骚扰,我还是说可以有理解的余地。”
“Uh, em, no. ”
茱恩紧张地转过身子,抹去心里怪异的情绪。
她专注在自己的论文上,一遍遍地抚平上面不存在的褶皱,却不慎将纸页右边折了一个角,“我的意思是……我们还在学这本书,我的见解也不一定绝对正确,我们都应该有自由讨论的空间。”
“不一定,是吗?”
男孩笑着耸了一下左肩,舒适地倚进自己的座椅靠背里,他语气中某些辛辣的成分令茱恩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她转过头去,张开嘴刚准备说些什幺,却听见上课铃打响,恩蒂耶老师的脚步准时伴随着它踏进教室里。
“上午好,同学们。”
她随意地将手上的书本扔到办公桌上,架起老花镜看了眼名册,又耸了耸肩将它也扔到一边。
“在正式上课之前,我想先请大家回答一个问题——你们认为将一个儿童长期暴露在宗教环境中的行为是可以接受的吗?”恩蒂耶老师问道,她半靠在桌角上,睿智的金棕色眼睛扫视着整个班级。
泽维尔早在铃声响起时便聪明地缩回自己的座位,茱恩扫了他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将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她在手中弹了几下中性笔,思索着老师提出的问题。
茱恩坐在前排,看不见其他同学的表情。
作为华裔她实质上从没有过这方面的困扰——她的妈妈李蘩一直在无神论的环境中长大,十几岁才只身前往异国,并且也在自己的小家中也维持了这样的氛围。马克的家人中有些是新教徒,感恩节聚餐时会拉着他们的手进行餐前祷告,但对于诸多繁冗教规也并未严格遵守。茱恩在这个话题上没有发言权。
“你说‘暴露’是什幺意思,恩蒂耶老师,你认为宗教是不好的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后排响起,茱恩回过头去,意识到说话的是一个坐在雅各布附近的红发女孩,后者正拉着她的袖子试图阻止她。
女孩有着一张像羊一样的脸,蓝色眼睛充斥着一种纯洁而温驯的美。她穿着一袭保守的彼得潘领格纹裙,铜色的卷发垂在胸前;脸庞涨红,胸口起伏,看上去颇有几分义愤填膺。
她选择在此刻站出来说话,让茱恩想起女孩应该是属于学校里宗教小团体中的一员。两人属于同一年级,在前两年里修了许多门相同的课,但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说过——事实上,茱恩就没怎幺见过他们团体里的人和外界交流。
这些异常保守的孩子叫做Molly mormon,通常被认为只在犹他州出现。他们的生活圈子很封闭——和同样有着宗教背景的杰丝不同,她们不仅每周末都会去主日学校,还只被允许和教会里的男孩交往。茱恩听说他们就连喝杯可乐都会受家长的白眼——她完全不敢想象那是种怎幺样的生活,老天,那又不是威士忌!
至于这个女孩,尽管茱恩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但确实在自助餐厅里听到有些讨人厌的家伙喊过她艾米——这是种很恼人的称呼,他们只是在影射同样于摩门教环境中出生,后来又脱离了教派的红发影星艾米·亚当斯。
“I’m not assuming anything, I just asked a simple question, Erin. ”
恩蒂耶老师慢条斯理地说道,透过眼镜深深看了女孩一眼。
Huh, 所以她的名字实际上是爱琳。
“Well, 作为你问题的解答——我不觉得儿童‘暴露’在宗教环境中有什幺不好的,老师。我长到现在也没有出过什幺岔子。”
“搞得好像你小学生一样的穿着打扮还不算是‘岔子’似的。”
爱琳骄傲地挺起胸膛,但没说两句就被另一个男孩的声音打断。杰登咳嗽了一声,貌似是在掩盖自己的嘟囔,但更像是在吸引注意力。他附近几个玩得好的孩子瞬间大笑了起来,坐在隔壁的家伙还伸出手来和他击掌。
“这句评论绝对让你赢得了一个留堂处罚——杰登,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恩蒂耶老师说道,淡定地走上前去,就像打地鼠一样在两个男孩脑门上各来了一下。她转向爱琳的方向,后者已经被气得眼泛热泪,尽管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茱恩也能看到她的拳头在课桌上攥紧。
恩蒂耶老师将手搭在爱琳的肩膀上,思考了片刻,张开口似乎打算安慰些什幺,教室门却恰好在此刻被打开。一个失踪了半个早晨的家伙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Sorry I’m late. There\'s been a fender bender on the road. ”
德里斯科尔说道,一屁股坐进了茱恩左边的座位里,泄愤似的将书包扔在地板上——就连上初中时有个混账教职工玩忽职守把酒瓶打翻,导致电路短路学校失火时他都没有这幺做过,茱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今天看起来很糟糕,哪怕用常人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
他那头总是一丝不苟梳起的浅金色短发如今凌乱地搭在眼前,衬衫扣错了一个扣子,露出下方白色的打底;下巴上甚至还不知道从哪蹭上一块黑灰,在有些苍白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Pspsps- ”
茱恩霎时被吸引了兴趣。她朝身后扫了一眼,注意到恩蒂耶老师只是点了点头便再度回到课堂中,并没多余留意这边的情况;便趴在桌子上往德里斯科尔的方向发出气音。
“OMG, what happened to you? ”她咧了咧嘴,抹了抹自己的下巴作为示意。
“Since when did you start caring about me? ”德里斯科尔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没好气地说道,伸手用力抹掉了污渍,皮肤都被他搓得有点发红,“再说了,别这幺招呼我,我又不是一只猫。”
“Oh, don’t flatter yourself, I’m just curious. ”茱恩翻了个白眼,“我可不信一点小摩擦会让你迟到。德里斯科尔,我认识你一辈子了,从没有哪一次见你迟到过。”
她一边和男孩讲小话,一边分心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恩蒂耶老师安慰了爱琳,重新将话题引到宗教与儿童福祉的思辨上来。她举了一个在50年代随着父母从纽约搬回乡村的女孩的例子,女孩的父母虽然不信教,却各自出生于保守的犹太教和天主教家庭。
“Oh, so you just missed me and my brilliant mind. ”
德里斯科尔从书包里掏出论文——就连它都是一副遭逢大难的凄惨场景,光洁的纸页上遍布褶皱,“别担心,茱恩。我会在学业上迅速击败你的,快得你都意识不到它实际发生了——我已经准备好欣赏你求饶了。”
茱恩的眼角抽了一下,再次感受到了什幺叫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瞪着男孩,再次准备用气声回嘴,声音却不慎大了一点:“I just wanna help, you jerk- ”
“June, do you have something to share with the rest of us? ”
恩蒂耶老师的声音响起,清晰和有力地就像把烧热的黄油刀切进黄油里。茱恩讲话的动作猛地打住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向身后望去,只见那个睿智的中年女性正定定地盯住她,金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不认可的神采。
“Uh, em, no, Ms.Ndiaye. Please continue. ”
她悻悻地转过身来,看见克洛伊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吃痛般的表情,就连萨拉也有些吃惊于茱恩居然会在课堂上开小差。泽维尔一手撑着后脑勺看着她,有些似笑非笑。
茱恩趴回桌子上,感觉自己背后恩蒂耶老师灼人的视线终于移开。她恶狠狠地盯住德里斯科尔的侧脸,准备用自己的眼神把这个混账家伙烤死。
德里斯科尔翻了个白眼,好像是再也忍不了她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自己那本看似非常低调奢华的牛皮封面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男孩埋头写起字来,修长的手指衬得那只正常尺寸的钢笔就像只小玩具。他洁白的皮肤随着写字的动作起伏,骨骼若隐若现,拳头上有几处淤血,随着时间的迁移透出一种青紫,就像坏掉的水果。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在茱恩巴望的眼神中写完,回头看了一眼,趁老师不注意将纸条团成一团,扔在茱恩桌上。
她张开纸条,还没来得及细看内容就忍不住无语地望了望天。
又是那手熟悉的精美花体字,她真不明白这种字体在日常使用中除了show off以外还有什幺别的功能。Seriously, 哪有高中生这样写字的?他们又不是在什幺大城堡里上学!茱恩暗地里一直怀疑他练这种字体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披卷老师能一眼在海量试卷中分辨出他的那一张——虽然以他的成绩也不需要这幺舞弊就是了。
“Some fuckers fucked up my fucking car. ”
Well, 尽管写字很好看,德里斯科尔却还是没能摆脱掉那种在青少年群体中常见的粗鲁——尽管他平时很少有这幺失态的时候。
茱恩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看见有人用这幺优美和讲究的方式来写fuck这个词,一写还这幺多遍,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优雅和粗鲁的混同让她心里忍不住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充斥着荷尔蒙的16岁的大脑不禁联想到德里斯科尔那对粉红色的饱满唇瓣,以及他微启双唇用低哑的气音吐出fuck这个词的景象——
No, nope, 她绝对没有在幻想她学业上的死对头,非常感谢。
茱恩猛地摇了摇头,换来隔壁男孩不解的一瞥,定定神往下看去。她注意到德里斯科尔另起一行,稍微解释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发言:“有人弄坏了我的刹车片,让我在来学校的路上刹车失灵了,撞上了前车。”
茱恩瞪大了眼睛,又看了德里斯科尔一眼,用眼神同他确认不是自己理解错。男孩耸了耸肩表示肯定,用瘀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疲态。
“WTF dude, ”茱恩在纸上奋笔疾书,“你的车?你的新奥迪?”她都不敢相信如果这事是她碰上自己会有多心疼——尽管她连开车都不会,“为什幺你觉得是其他人弄坏的——这太不寻常了吧?就不能是它自己出问题了吗?”
“茱恩——它被你称作我的‘新’奥迪是有原因的。”
德里斯科尔在纸面上画了个翻白眼的emoji,让茱恩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可爱,“再说了,我回家收拾的时候在车库附近发现了一块涂鸦。喷溅状红色和黑色的色彩融合,混乱的色块看起来隐约像死掉的动物——虽然我不喜欢捕风捉影,但它看起来真的很像匿名者的风格。”
“What??? 所以他现在不仅是在学校里涂鸦的恶搞者还要进化成变态杀手了吗?你人没问题吧?”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
尽管隔着纸面茱恩都能从他的文字里嗅到一股强烈的酸味,“我没事,非常感谢。我开得不算快,而且刹车也不是突然失灵——有点像是踩到一半然后失去了控制。安全气囊弹出来给我造成了点瘀伤,但是没大碍,车已经送修了。”
他转了一行,强调似的在自己的文字下划了一道下划线,“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小心一点那边的那个家伙。”
哪个家伙?
他没有写出具体的名字,导致茱恩只能问询地转过头去。德里斯科尔的视线越过茱恩落在她身后的男孩身上,稍稍点了点下巴,神态看起来出乎意料的严肃。
茱恩随着他的指引看向泽维尔——男孩正埋头在桌面上记着笔记。
要说不觉得泽维尔行为奇怪,那是骗人的,可是他真的极端到会对同学的刹车下手,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将之置于死地吗?
她看着泽维尔,注意到男孩过高的身高在学校的制式桌椅里显得有多局促。他的背不得已地以一种尴尬的姿势拱起,连帽衫的抽绳从胸口掉到桌面上,挡住了男孩书写的轨迹。他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手指将之拨开——一切都和最普通的同学没有两样。
不论如何,匿名者开始在学校活跃的时候这个学期伊始,而那时候泽维尔还没来学校报过到呢。
注意到茱恩的视线,男孩转过头来朝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脸颊边勾勒出浅浅的酒窝。他异色的眼睛闪烁着,却牢牢地盯紧茱恩的方向,那直勾勾的视线哪怕一刻都没有向旁侧转移,使茱恩由脊椎底部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她猛地将视线移开,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尽管隔着一层卫衣,她心里很清楚两臂上都已冒出层叠的鸡皮疙瘩。
恩蒂耶老师的鼓掌声打断了茱恩的沉思,她茫然地擡起头四下张望,却只听见老师令大家和自己的同桌两两结成一组进行讨论的安排。
这间教室每一排只有四套桌椅,茱恩坐在左数第二张,这就意味着她和德里斯科尔被分到了一组。她拖着板凳靠近男孩的桌子,以室内嘈杂的讨论声作为掩护,压低声音问道:“老师问的是什幺问题来着?”
“女孩的两个祖父母家庭都想让女孩加入自己的宗教,分别带着女孩参加了自己的宗教活动,这是否算作是对儿童权益的侵害。如果你是女孩的父母,你会做出怎样的安排。”
德里斯科尔将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气定神闲的样子让茱恩心生嫉妒——明明两个人都在传纸条,明明他才是那个遇到事的人,为什幺反而他的态度还更淡定,不仅受了伤还能跑来学校上课,甚至还能不错听老师讲的任何一句话?
男孩微微侧过身,勾起嘴角朝茱恩笑了笑,她瞬间想把这傲慢的表情给揍飞,“没想到你会关心我的事到连课也不听,李。”
“如果我是家长会让女孩在成长过程中不接触任何宗教活动,等到她18岁时在让她自由选择信仰。That’s it, problem solved. Now show me the graffiti. ”
茱恩压根没理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讨论结果,朝德里斯科尔的方向摊开手掌。
“你就是非要在现在扮演维罗妮卡·马尔斯是吗?”[1]
男孩被打败了一样叹了口气,言听计从地掏出手机,打开最近拍摄的图片。
茱恩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她一边放大手机图片,认真查看角角落落,一边随口说道:“Woah, you are so weird. ”
“What? What’s wrong about me? ”
德里斯科尔瞬间紧张起来,他擡起戴着手表的左臂,用表盘反射着自己的形象,有些紧张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掉落下来的浅金色刘海抹向脑后。
“Just because, ”
茱恩玩味似的看了他一眼,拉长声音卖了个关子,“一般人提起少女神探都会第一时间想起南希·德鲁,你的第一反应却是维罗妮卡?We have some serious problem here, mister! ”她眨眨眼,开了个玩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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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1]《美眉校探》:女主角维罗妮卡·马尔斯,在学校里办案解决各种难题。
[2]《神探南希》:女主角南希·德鲁,也是著名的少女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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