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过得并不完全如茱恩所愿。
如果有人将易于overthinking视为一种性格缺陷,她恐怕已经病入膏肓。
茱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时,始终没法把思绪从自己的那点小九九中拔出来,又做不到鼓起勇气发短信给迭戈问个明白。只能在半夜十二点从床上爬起,将那篇已经完成的英语课论文反复看了好几遍,增减了近2000个词,直到实在熬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床垫上。
第二天醒来时她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眼睛熬得通红,黑眼圈快掉到嘴角,而且还错过了第一道闹钟。
“Hurry up!! ”
克洛伊在门口摁着喇叭催促道,声音大得能把整个街区都给吵翻,“我们已经快迟到了——老天,我甚至还没吃早餐!”
“I’m coming! I’m coming! My hands are already on the door knob! ”
茱恩抻着脑袋朝门外喊道,单腿跳着拎住鞋舌,一个劲把脚往里塞。她腾出一只手从昨天用过的包里掏她的Beats耳机,却不慎把雷克斯的包给撞掉了,乱七八糟的内容物洒了一地。
Ugh, 究竟什幺人才会把光剑的剑柄带去学校?茱恩翻了个白眼,对弟弟的中二病十分无语,心安理得地从地上顺走了一包尚未开封的辣奇多。
“June, I know you so well and I know you are talking shit! Seriously we are laaaaate! ”
克洛伊的抱怨再一次地从门外传来,使茱恩不得不加快了出门的动作。她把地上的东西胡乱扫进雷克斯的书包里,注意到最后一本硬抄本着实有些眼熟——有点像是她之前在雷克斯床底下发现过的那本。
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把日记本给带去学校,作为一个青少男来说还真是有够多愁善感。茱恩腹诽,拉上了书包拉链。
“I\'m so sorry! But I really am coming! ”
茱恩嚷道,一把推开大门,闪身绕过雷克斯扔在门廊上的滑板。她三步并作一步跳下台阶,刚往前走了没一点,便被什幺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What the fu- ”
难道是那些男孩们又把什幺东西乱扔在草坪上了吗?茱恩转过头去,刚准备开骂,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悚然一惊,一蹦三尺远。
一只鸽子,一只死掉的鸽子以一种相当怪诞的姿态躺在茱恩家门前不远处的地面上。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这是马克为了迎接万圣节的到来而新买的装饰物——但是不是,它太真实了。
鸽子的双翅以一种翱翔的姿态摊开,脖子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脑袋侧着摊平在地面上。
它的眼珠就像石子一般了无生趣,断了一小截的喙微微张开,嘴边有一丝秽物;它的胸口断裂出一个楔形的空洞,爪子在空中僵直,几只蚊蝇从它身上飞过,一些蚂蚁已经聚集在它身下来回爬窜。
茱恩下意识地伸出鞋尖试探了一下,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鸽子的身体在力的作用下微微掀起寸许,又如同断线的傀儡一样扑回原地,这情景使得茱恩心里发毛,嗖的一下闪开了。
“Come on, June. Just a dead dove. ”
克洛伊倾身,从车内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叹了口气,“它很可怜这不假,但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为它哀悼了。”
“Yeah, you\'re probably right. ”
茱恩吞咽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将视线从动物的尸体上移开,加快脚步,抱紧书包窜上了座位。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随着车行向后旋转,始终看着家的方向。
一方面她知道克洛伊的态度十分正常——尽管郊区的房子都比较低矮,但每年不慎撞在玻璃窗上的鸟类还是不胜枚举;更何况这附近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有散养猫的习惯,将维护猫咪的狩猎本能当作保持它们天性的一部分,路毙的鸟类实在算不得鲜见。
但另一方面,在经历昨天发生的事情后,茱恩却没有办法简单地将发生在她家门口的状况与之撇清。不知是否是自我意识过剩,她感觉昨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被窥视感又回来了,让她浑身不自在,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两枚死盯住她的眼仁。
“看看我带了什幺!”
她大叫一声,将奇多掏出书包,剪断了空气中莫名的张力。
“辣奇多!”
克洛伊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她在后视镜里瞥了茱恩两眼,一边嚷着快饿得犯低血糖,一边让她赶紧把零食喂给自己吃。
茱恩从善如流,一把把地将粟米棒喂进克洛伊河马一样大张着嗷嗷待哺的嘴里。听着女孩抱怨着恩蒂耶老师布置的论文以及有关伊莎多拉的种种小事,她终于感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
茱恩和克洛伊踩着最后一声预备铃冲进教室,手里还抓着从自助餐厅薅来的鸡肉卷。
她俩今天一路上还算是顺利,居然没有碰上一个红灯。此时教室里的人还没坐满,稀稀拉拉的三五学生聚集在各个角落,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或嘘声。但好学生如萨拉却已早早就绪。
“真没想到你俩居然也会有踩点来的时候。”
她吐槽,将两杯外带咖啡递到女孩们的桌上。
茱恩摸了一下杯壁,由于时间放得太久,咖啡已经不是太暖和,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她耸肩放下书包,将纸杯向萨拉的方向举了举表示感谢,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Long story. ”
茱恩叹了一口气,将鸡肉卷塞进嘴里,放凉了的炸鸡外皮油腻而软烂,充斥着劣质面粉积成团的口感,伴随着不新鲜鸡肉特有的腥臭味,恶心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Doesn\'t taste so well, huh? ”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茱恩的耳边响起,令茱恩下意识地擡起头来。
泽维尔似乎也刚来学校,他一边伸手松快了一下连帽衫的衣领,一边将书包挂在椅背上。
男孩脏金色的头发一如既往的凌乱,就好像刚从床上跳起来下一秒就用任意门跑来上学。他手上依旧包着纱布,但伤势相较于上周五来说应该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渗血,唯独手指上却多贴了两个创口贴。
发现茱恩注意到了自己,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丰满的唇瓣诱人且充满亲和力,唇边的小痣看起来就像是一枚酒窝。
Phhh, 就好像她会吃他这一套似的。
茱恩扭过头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鸡肉卷,忍着恶心又咬下艰难的一口,没有回话。
她才只有16岁,绝对没有健忘症,非常感谢。她还没忘记上周五他是怎幺抢走可怜的雅各布的座位的,更别说此刻他在原地坐下得是有多理所当然了。
“Oh, come on, June! You can\'t be mad at me for the whole weekend! ”
泽维尔自来熟的话语让茱恩皱起眉头,她不记得自己和他什幺时候变得这幺熟了,即便算上今天,他们满打满算也才相处过三次而已,更何况上次下课时两人的气氛还算不得愉快。她张开口,刚想反驳,却被男孩接下来的话语打断。
他向门口招了招手——茱恩不禁意识到他的动作非常随便,简直就像是在召唤随从——而且在招手和说话的同时一下也没有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她有点不舒服地往桌子后面藏了藏。
“雅各布。”
他喊了一声,让茱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门口望去。
那男孩正站在门口,半探出身来,唯唯诺诺地攥紧书包的背带。注意到自己被“点名”,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拖着脚来到了座位前,摸了摸鼻尖,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和在场的两人打着招呼。
“嘿,泽维尔,茱恩。”雅各布顿了一下,又转过身去对后排的克洛伊和萨拉点了点头,“克洛伊,萨拉,你们也是,早上好。”
“呃……嘿。”
“早上好。”
茱恩转过头去,和自己的朋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克洛伊似乎并没觉得有什幺问题,正忙着将鸡肉卷往嘴里狂塞——真不知道这幺难吃的东西她是怎幺做到甘之如饴的;而萨拉则很明显感觉到气氛有点奇怪和尴尬,她朝茱恩递过来一个只有女生朋友间才能相互理解的眼神,就好像在说:这是什幺情况?
“See? ”
泽维尔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伸长手臂拍了一下雅各布的右肩,力道或许有些重,让这个可怜的男孩往前栽了一下。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有什幺问题,泽维尔摆出一副很热络的样子,把雅各布推到茱恩面前就好像一只小狗在客人面前展示他收集的骨头,
“We\'re cool, 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雅各布,告诉茱恩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他说得没错,茱恩。我觉得你误会泽维尔了,他周末还辅导我做了恩蒂耶老师布置的论文。说实话,要是没有他我都不知道该怎幺办好了。”
雅各布看上去松了一口气,话语里的感激可谓真情实感。
他言听计从地接上话茬,甚至伸出手也搭上泽维尔的肩膀,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然而两个男孩间四英寸有余的身高差使得这个动作变得异常艰难,雅各布瘦弱的身板挂在泽维尔颀长的身躯旁显得十分滑稽。
更不用说后者也完全没有回应他兄弟之谊的意思,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茱恩,虹膜异色的眼睛透出一股诡异的专注,让茱恩心里发毛。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泽维尔演这幺一场大戏的目的就是如之前所说——让自己“不再生他的气”。可是他为什幺要这样做呢?诚然她觉得泽维尔就好像是在操纵和利用雅各布的“友谊”,但自己又有什幺立场对其他人奇怪的相处方式横加指责?
茱恩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耸了耸肩。
“Whatever. ”
她说道,摆脱自己心里不自在的感觉,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那份论文,做着最后的检查。在她外围视觉的边界,泽维尔好像一挥手就把雅各布打发走了。他把椅子朝茱恩的方向拖来,距离有些不必要的近。
“So, ”
泽维尔清了清嗓子说道,让茱恩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你的论文很厚,你已经把整本书都看完了吗?”
“Uh-huh. ”
茱恩答道,将论文翻到了第二页。
“你选的是哪个角色进行分析?我是指恩蒂耶布置的作业。”
“当然是菲奥娜法官。”
她说着圈出文章里的一个词,中性笔在纸面上轻敲,斟酌着是否换一个说法更好。
分析菲奥娜还是亚当对于茱恩来说并不是一个需要花很长时间来考虑的问题。她援引了大法官金斯伯格的事例,从文化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论证女性司法者在司法体系中的重要性,菲奥娜的中年危机以及她理想主义的溃败,又用一小部分篇幅去讨论了那个只有事业女性才会被问到的、老生常谈俗之又俗的问题——如何平衡工作与家庭。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写了三四页纸,她不得不删去一些,以免它变成一篇充斥着针对父权制抱怨的檄文。
“那你对亚当又是怎幺看的呢?”
“什幺怎幺看?”
茱恩心不在焉地咬了咬中性笔的笔头。
“你知道的,”
即便没看泽维尔,茱恩也能感觉到他耸了耸肩,或许还撇了撇嘴,“他对菲奥娜的追逐,他对菲奥娜的感情,他给菲奥娜的吻——你觉得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中菲奥娜是道德上无可指摘的吗?”
他的这句问话让茱恩彻底擡起头来看向他。她研究着男孩的表情,沉吟着,意识到泽维尔不像大多数同龄男孩一样好读懂。
他低垂着睫毛看向她,几乎是半趴在茱恩的课桌边,距离她很近,提的问题就好像是在故意惹毛她似的。纤长睫毛的阴影使得他的瞳孔变得幽暗,面无表情的样子有几分肃穆,就好像摘下了某一层面具。但是在沉静的外表下他很跳脱,让茱恩不知道他想干什幺,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幺,听到什幺样的答案。
她承认他很莫名其妙,让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同时又有那幺一点点好奇——她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故事,非常感谢。
“我觉得他对菲奥娜崇拜的底色其实是一种自私,他通过对菲奥娜的追逐来进行自我发现和自我满足。”
茱恩斟酌着说道,转了一下笔,侧过头去,盯着紫色塑料外壳上那个变形拉长的自己的倒影。泽维尔的手搭在桌面上,他的肤色并不健康,有一丝病态的苍白,薄透的皮肤下显露出青色的血管,只在指关节处透露出一丝粉红的血色。
“宗教理想的破灭伴随着亚当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重生,他已经习惯宗教的哺育,不知道其他的活法,因此只能将这种感情寄托在菲奥娜身上,把她当作精神的避难所,但偏执不是爱。你不可否认的他对她的一路跟踪乃至给她写信都是一种骚扰。”
她最后用了一种较为轻松的语调,试图缓解一下莫名紧张的气氛。但很显然,泽维尔并不领情。他偏过头看着茱恩,一点要笑的意思都没有。由于角度的关系,她只能看见那只榛色的眼睛,一圈暖色紧紧抱住他的瞳孔,又逐渐晕开,变成树影般的浅绿。
“I don\'t know, June. ”
他耸耸肩,搭在桌子上的手往前挪了一点,和茱恩的手靠得太近,导致了彼此间指关节不可避免的摩擦。茱恩能感觉到他皮肤上微凉的温度,轻微的触碰就好像是羽毛在扫动,使得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屏住了呼吸,“我只觉得他如果没有跟上去,又或者没有写那些信的话,菲奥娜或许只会在他死后将他看作一桩令人扼腕的案件,而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到他是个‘可爱的男孩’。”
——————————
作者的话:
周末生病了,现在已经残血复活!!(指请不起假了
换季大家也要注意保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