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是一种艺术,一种情操,一种现象,一种反向烟花。
烟花!猝然升到高空然后猛地迸溅开;
跳楼!猝然坠落高空然后猛地迸溅开,
——这不正是一种天作之合吗?
现在很多地方禁止燃放烟花,然而,你能禁止跳楼吗?
没有在楼顶悬空过半只脚的人,就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这句话听起来毫无逻辑,实质上也确实毫无逻辑,但我就是要这样说。
如果你试过喝点烈酒,伏特加什幺的,然后站到楼边上,你就发现世界也会变成一个大酒瓶。脚底下川流不止的车灯和高低建筑透出的鱼鳞一样的光亮就像酒瓶里晃荡的金黄的酒,而我就是飘在酒液顶上被灌醉了的一只苍蝇。
半只脚悬空的那一刻——开玩笑的,现在没有这样的楼顶,几乎都装了护栏,到胸口,有的比人还高,除非翻下去。但我说假如,假如真的翻越了栏杆,悬空半只脚,这个时候烟花的导火索就已经开始点燃了。
一个人跳下去,是事故,也是一朵不常见的烟花;十个人一起跳下去,是绝望,迸溅的血块肉沫飞溅交融,这几滴血沫,幸运的话,能激起数千万条舌头一同鼓噪;一百个人一起跳下去,是宗教,向上的烟花庆祝宗教诞生,向下的烟花是对宗教的虔诚献祭;如果是一千个人,一千万个人,同时在地上炸开烟花,那我将撤回悬空的这半只脚,重新思考跳楼的意义。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为什幺会跳楼的只有人呢?
世界上第一个坠楼的人是谁,我是指,从人造的高层建筑主动坠落的人是谁?
这个人为什幺不选择跳河,跳海,跳崖,或者在树上吊死,不肯死在自然里,而非要在人造的——人造的高台,人造的地面,历经人造的一层层楼,人造的一面面窗,以至于灵魂瞬间抽出身体也无法逃脱人造的坚硬的笼子?
跳楼是人类最接近飞翔的时刻,仿佛只是在那几秒钟短暂收束羽翼,之后会重新展开磅礴的庞大翅膀,然后重新冲上天空,像烟花似的。可惜,前面说过,跳楼是反向的烟花,且不管是多少烟花,只要是向下的,只会迸溅出一种颜色,就像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似乎刺激,似乎单调,似乎意蕴无穷,似乎一目了然。
我坠落时,有人眼缓慢眨动,天边刚刚泛起的鱼肚白是银色的睫,遍布的星子是含蓄的泪,褪去的黑夜是渐渐扬起的眉,渐亮的天色是流转万亿年的悲悯眼波。
而我将送给你一束向下的烟花,纯然人为的人造的反向烟花,不含任何自然物质,比我刚喝完的那瓶劣酒更纯粹——纯粹的人为。
烟花绽放时往往有人欢呼,因此反向的烟花也理所应当有人欢呼,或者惊呼,就像人群在欣赏烟花绽放的那一刻总会躁动起来,举起相机,并且许愿;我绽放时人群也将躁动起来,举起相机,对准我的烟花,并且许愿:
太上敕令 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 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 无头者生
枪殊刀杀 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 冤曲屈亡
债主冤家 叨命儿郎
跪吾台前 八卦放光
湛汝而去 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 自身承当
富贵贫贱 由汝自召
敕就等众 急急超生
敕就等众 急急超生
于是我也就不再是我,我开始渐渐蒸腾,重新回归自然,仿佛回到第一栋高楼被建起之前;我在氧气足以养育这幺多这幺多的人口之前开始上升,在自然的——自然的高空,自然的狂风,历经依旧凝望我的温柔眼波,以至于我真正变作一朵向上的透明烟花,像水雾一样散开,像绸缎一样散开,像虔诚的升入天堂的灵魂一样散开,于是我消失在高空,消失在温柔眼波里,消失在自然的烟花中。
向上的烟花是一种反向的跳楼,我朝天空跳去,这难道不是一种天作之合吗?